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
第四章(7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一天下午,母親同我們正在松林裏拾松果,忽聽見石太太在後門高聲說道:
「舒太太!你家來客人吶!」
一個瘦高個頭,穿了件打補丁的棉袍,一頂灰色的氈帽。老遠見他在走廊上來回踱著,母親急步上前,驚愣地叫出道:
「李師傅!」

來到屋裏,母親猶如見到親人般,真是百感交集地哭起來。李師傅冷靜地同母親說:
「嫂子,情況我都清楚了,特地來告訴你營救大隊長的事。此機會難得,時間緊急,共軍已經進入雲南。」他說到這裏,機警地環視一下屋裏坐著的樹森表哥及姐弟幾個,接著低聲說道:「嫂子,你有沒有十兩金子!」

母親被這一問慌了神,忙不迭地答道:
「有……有……可能……可能有的。」

說著她就從枕頭下拉出她的黑皮包,拿出一包絨布攤在桌上,一堆金光閃亮的首飾呈現眼前。母親跟著又從身上解下一條白布帶,擠出幾小條黃金。她探詢的目光看李師傅,緊張地又將大姐姐拉到身邊,一面伸手進大姐姐的衣服,一面說道:
「不夠,這裏還有。」
從縫在大姐姐衣服裏的小布包,又倒出圓圓的幾粒金子。李師傅在這一堆東西裏,除去幾樣不是純金的首飾,用手掂了掂說道:
「嫂子,我看不夠,這兒頂多七兩左右。」李師傅看著焦急失望的母親,低頭忖度片刻接著道:「事情緊急,不能耽誤!這樣好了,我得趕快去找長興兄想辦法 ,這些你先收好 。」

「李師傅!我還有現洋……」
「我的大嫂子!他要收現大洋就好說嘍!行了,你就放心吧!」李師傅繼續說道:「我聯絡上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──你千萬記住!明天早上等『解嚴』後,九點正,帶上這包東西及孩子們,準時到錢局街口,我會在那裏等你們,是在街口的一間雜貨店交收這『黃東西』──這邊証實收妥,那邊才會放人。能不帶的,盡量不帶。一切順利的話,大約中午時分大隊長就可同我們一道離開昆明。」

母親眼裏含著淚花,激動地連連點頭……。李師傅吃著母親下的一碗麵條,並大約敘述了分手後的情況:他們在進入雲南後的第二天,就已知道盧漢公開叛變的消息。正當躊躇不前時,遇上了中央軍,確定昆明是絕對不能去的了。軍隊正在佈置攻打昆明,征用了車隊的車輛。李師傅帶著保留的五輛車,向虹虹的外婆家──思茅方向駛去。陸奶奶和小姑姑她們都很安全。李師傅不放心我們,仗著虹虹的舅舅在昆明保安團當營長,決定隻身冒險前來打探一下。沒料到真要幫大忙!李師傅看了看手錶──臨行,叮囑母親道:
「嫂子,切不可誤時!因整個機會不足半個鐘頭。我得趕緊走,天黑前『戒嚴』就麻煩了!」

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,令到母親心慌意亂。一直在問學校的鐘響過沒有;整理東西時也在自言自語的,安慰自己說:別急!別急!今天快過了,快過了!有時做了一半的事也忘記,要大姐姐提醒。我們的東西也經母親檢查,就連房東的兒子,送我的一個吹氣的橡皮大象,也不許帶。母親說要做到不似出遠門的樣兒,等到了外國,叫父親買一個更好的賠我。

母親忙了一晚上,只收拾了兩個小袋子,她安排大姐姐和樹森表哥各揹一個。母親也想到在我們身上多穿些衣服,我和小雙哥一連試了幾次,直穿到她滿意,並吩咐我們明天穿上時忍一下,等到了車上再脫掉,這樣可多帶衣服。晚飯,母親煮了一大鍋白菜年糕,我吃得很開胃。大家都為明天可以同父親在一起而興奮不已!

夜深人靜,寒風裏不時傳來,馬路上「戒嚴」的軍人叫「口令」的聲音。我和小雙哥都沒有睡意,這是在潘家灣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,我們猜想明天的情景……。樹森表哥也在床上翻來覆去的。我將被窩掖得緊緊的,不讓一絲風透進來。心裏默默地唸著:快些天亮吧!快些天……亮吧!快些……
哈!天亮了,田野那邊天空,一抹美麗的朝霞。我和小雙哥跟往常一樣,倚著窗台看外面的風景,學校及馬路上都靜悄悄的。正看著呢,忽然見幾個人,抬著一件很沉重的東西走向學校大門……哎呀!他們抬的是一匹死馬!我叫了起來,大姐姐伸手捂住我的嘴,叫我不要吭氣,她和母親也在觀看。那幾個人已在學校的大門左邊草地上挖了個坑,七手八腳地將那匹棗紅色的死馬埋下去。他們走了,一切恢復平靜。忽然母親喊道:
「老天爺呀!怎麼得了啊!人都到哪裏去了?」

話音剛落,學校那邊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,猛然見棗紅馬從地上彈起,氣勢洶洶地朝我們這邊衝過來。我嚇得透不過氣,兩腳沉重得邁不開……。母親痛苦地尖叫!我驚醒了,哦!原來是一場夢……咦!不對,母親的悲鳴清清楚楚仍在隔壁傳來。我同小雙哥幾乎同時「倏!」的一下,從床上爬起來,屏息靜聽,……在我那幾乎要跳出來的心裏,多麼希望我還在做夢呀!

「老天爺呀!這會要了我的命啊!──哎喲!天吶!怎麼得了呀!嗚……嗚……」
大姐姐哽咽地勸慰哀嚎的母親道:
「媽媽!你不要哭嘛,我們再仔細地找找看。」

我仍然坐在床上發愣,並沒有留意樹森表哥已沒在屋裏了。這時只見流著淚的大姐姐,來到我們房間說道:
「你們快起來吧,一定是黑了心的樹森!把那包用來救爸爸的金子偷跑了。」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(6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我們告別了旅店的大鬍子老闆,搬進市郊「潘家灣」一座住宅裏。這幢別墅式的大院週圍沒有鄰居。母親非常滿意馬叔叔介紹的這個十分清靜的居所。它的大門前有一片草地,隔一條馬路對面是「昆華中學」。我特別喜歡後門的一片松樹林,還有附近的大片田野。母親說這裏:實在是風景優美,空氣新鮮的好地方吶!我家大部份行李丟在車隊的車上了,好在租用的這地方,傢俱用品都是現成的。房東是一位性子似「暖水瓶」樣的婦人──外冷心熱。她有個比大姐姐長幾歲的兒子。我們都管房東叫「石太太」,可直到我們離開,都未見過石先生。

石太太租給母親的兩間房,是靠近馬路邊,窗前草地上有一排「美人蕉」,透過這層花叢可看到對面的中學,每天從那邊傳來的鐘聲,更為母親提供了煮飯時間。走廊上放著一個小煤爐是我家的廚房。大姐姐常領著我們到後面的樹林,揀拾松果和枯枝回來燒水煮飯,有時會採到雪白大朵的松菌,但母親怕有毒。松林裏還有松鼠和斑鳩。記得有一次,樹森表哥和房東的兒子,用彈弓打到兩隻斑鳩,和一隻金色的大尾巴松鼠。儘管表哥說斑鳩如何好吃,但母親堅持不准他拿進家來,並斥責他不該傷害牠們。結果,表哥跑出去整天未回來。

自從父親在那個小鎮被帶走,這個表哥已經就不耐煩了,對母親也漸漸地沒有禮貌。叫他一起去看望父親,他因我掉水裏的事怕挨罵,說甚麼也不去。剛搬來那天,因一場誤會,他居然對母親大發脾氣。母親為他傷心透了,連石太太也看不過去,曾氣憤地對母親說:
「舒太太,我看這小子是養不熟的了,別枉費心思啦!人說呀,餵隻狗還不嫌家窮呢。你看他那兇樣──你先生要是順順當當的,他小子敢!……」

大鬍子老闆的話果然應驗了,中央軍開始圍攻昆明。激烈的槍炮聲,乘著呼嚎的寒風響徹城市上空。同時,那難聽的警報器這回來真的了,台灣來的飛機向省政府猛投炸彈,爆炸聲驚心動魄。頭幾次我們一齊躲進石太太的地下室,後來聽說城裏有人被炸死在這種防空洞裏,我們就跟著人群往山上跑。

有一次,第一輪警報才響完,母親立即將早備好的乾糧和水壺揹上,領著我們就走。在山路上,我看見有個老漢,擺了兩筐大紅的橘子在坡上賣,突閃出一個人,不由分說地一腳把橘子踢下山溝,並指住那嚇呆的老頭破口大罵:
「你他媽的個屁!你想給飛機打訊號呀?不想活吶! 」

我一面走,一面想賣橘子的人。並不解地問母親:
「媽媽,橘子也會給飛機打訊號嗎?」
母親告訴我,因橘子是紅色的,而紅色可以傳很遠。大家坐在山上的草叢中,遙望遠遠的市區上空,一兩架飛機,像蜻蜓般的在天上盤旋。突然!人們驚叫起來,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,大姐姐指我看──原來,城市那邊升起了條條煙柱,隔好一陣才有打雷似的聲音傳來,……。

國民黨在大陸失敗的最後喘息,隨著數次在昆明的轟炸告終。馬叔叔安慰母親時說的:只等中央軍打進來,父親有救的希望,幻滅了。國府已將雲南棄之不顧,攻打昆明的中央軍,各自為了保存實力,都往邊境拉出去了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(5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昆明的冬天,不像山城那麼寒氣逼人,但城裏的氣氛卻非常緊張,每天都可聽見演習的防空警報聲。天沒黑,全城戒嚴,街上靜悄悄的,除了端著大槍的士兵佈防得到處都是外,甚麼也見不到。

大鬍子老闆,自知道我們找到爸爸當日,就曾得意地對母親說:
「哈哈!怎麼樣,不騙你們吧?別看我這店小,在我這兒南來北往的人可多吶!甚麼樣的人沒見過?啥事瞞得了我!──等著瞧吧,還有「好戲」在後頭呢!把人家中央軍幾個軍長扣起來,人家哪肯善罷甘休!──唉!老頭子英明一世,糊塗一時喲!這麼重要的地方,卻用了這麼個東西……嗐!我都不知怎麼罵他。如今是牆倒眾人推囉!」

母親也說大鬍子老闆是位「貴人」,要不是一到昆明就碰到他,真不知會折騰到甚麼時候才能見到父親啊。

大戲院的牆上,還看得見美國電影《泰山》的海報,這電影父親帶我看過,記得沒穿衣服的泰山,在森林中飛來飛去,他大聲地叫著:「喔哩喔──!」大群的大象獅子都會跑來 。我正仰著頭看得入神呢,母親過來拖住我離開。一個大胖子叔叔正同母親說著話。──莫非他就是父親說的馬老闆?在一家餐廳裏,說一口南京話的馬叔叔,請我娘兒倆吃了頓豐富的午餐。他非常和藹可親,滿面笑容地直逗我說話。吃完飯,還給我叫了碟甜甜的綠豆糕。臨分手時,他摸住我的頭,同母親說道:
「嫂子,你放心!所託的事我馬上就去辦,大哥的事也就是兄弟的事,很快我就會同你聯絡。」

泰昌煙酒店的馬老闆,抗戰前就已認識父親。警官學校,遷到中山陵山崗後面的馬群鎮時,這個地處「京杭國道」上的小鎮,只有十幾戶人家,實屬荒野山村。令父親開心不已的是,這裏居然有一爿小酒館!沒有招牌,一個爐灶、兩張方桌幾條凳子。小店雖簡陋,但酒卻是一點不假的好酒,加上形如「羅漢」的老闆父子倆甚得人歡喜。每逢休假,父親和幾個兄弟夥必是這裏的坐上客。除了炒雞蛋飯與下酒的花生米,甚麼都沒有了,幾個青年也可在此鬧一整天。老闆的兒子同他們一般大,常常湊進去熱鬧。直至有一次,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,晚上回校途中迷路了。學校早操點名少了四個,有同學報告說他們愛在鎮上喝酒。值日官派人沿途找,不多久,在離校不遠的一處墳地,將這幾個還在呼呼大睡的「醉仙」捉了回去。結果,四人被處罰一個月內不准休假。等到再去酒館時,胖小馬已出遠門做生意去了。光陰一晃幾年過去,直到父親穿梭在滇緬公路上。有一天,車隊停在美國兵駐守的倉庫,意外地在兵營的酒吧遇到,在裏面服務的小胖子馬長興。真是他鄉遇故知!父親將李中華也介紹給他認識。從那以後,父親每次經昆明,大家總找機會聚聚。抗戰勝利,美軍撤走。馬長興留在昆明做生意,父親仍給予他在交通上很大的幫助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(4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父親終於有了下落,早被送去昆明。母親氣得直哭,人生地不熟的,叫人到哪裏去找啊!這種小地方都如此艱難。最氣人的是,所有部門互相推搪,所抓的人完全失蹤。母親痛斥這幫叛賊:整自己人竟如此黑心!

一大早,我們離開了這間令人難忘的小客棧。乘上一列開往昆明的小火車。  第一次坐這麼長的車,興奮地學它氣笛的長鳴,還有蒸氣機啟動的聲音……。可是,母親的面容,如同車窗外的天空一樣灰暗。

在昆明的一家旅館,大鬍子老闆,知道我們來此地的目的後,十分豪邁地放聲大笑道:
「哈哈!不要急,你娘兒幾個吃飽飯,在我這好好地睡上一覺,明朝起來,我講個地方,哈哈──!包你見到你先生;他們見到爸爸!你要找不到,回來怪我,你娘兒幾個的吃住全免!」

母親聽他那十分肯定的說話,仍然半信半疑。當時的昆明,正處在非常時期,全城已軍事戒嚴。盛傳台灣會派飛機轟炸,晚上燈火已受管制,我在黑暗中悄悄地睡了。

按照大鬍子老闆的指點,我們坐著黃包車來到一條叫「錢局街」的地方,在一座門前有著寬敞空地停下。母親去有衛兵守衛的側門查詢。緊閉著的大門,在這條不大的街上很突出,高高的圍牆,擋住裏面的房屋,一派府衙的氣勢。

一頭烏黑的秀髮,高挑的身材穿著一襲長棉袍,外罩一件毛線衣的母親,正用手帕擤著鼻子,從側門裏走了出來。姐弟們一擁而上:
「媽媽!找到了爸爸是嗎?」

母親默默地點著頭蹲下來,一把將我們摟住,串串熱淚流到我的臉上。
原來,這裏是一座監獄。關著近千名栽在「自己人」手上,撤退來雲南的各級政府官員。我的父親也被叛賊非法地扣押在裏面!

父親找到了,但仍不能見面,要等到監獄的開放日,母親帶著我們無奈地離去。父親已成了階下囚,這一轉變令母親無法承受:簡直豈有此理的不明不白!成了盧漢叛變邀功的「犧牲品」!這是非法綁架!這個責任應該由誰來負啊?!可憐的母親,整天愁眉不展的喃喃自語。

可見到父親的日子,總算熬到。這天,母親把我們打扮得整整齊齊的,仍然坐上黃包車來到。這條街的情形跟上次大不同了,人山人海的,黃包車在人群中么喝著行走。眾多的小販追住行人,纏在車邊爭相向人們推鎖:香煙、肥皂和毛巾。整條街都亂糟糟的。正在這時,前面人群大亂,路中間有幾個人,正嘻笑著踢地上一樣東西,行人驚惶走避。哎呀!我驚恐得叫出來。── 那是一隻齊腕斬斷的人手,好像還想抓住甚麼似的,被人踢來踢去。

監獄的門前空地,被鐵絲網圍住,裏外早擠滿人。已見著面的正相對而泣;沒找著人的都伸長脖子,踮起腳尖在張望。人們呼妻喚兒流露的親情,被那道冰冷的鐵絲網割裂!母親拖著我們直往裏面擠,好不容易來到鐵網邊,焦急的母親緊張地在人群中搜尋 。一個滿臉鬍鬚的人來到我們前面,他輕輕地呼喚母親的名字,──母親的嘴角在急速地顫抖,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。父母的手指,穿過鐵絲孔慢慢地觸摸到一起,多少天來的委曲與驚惶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!默默地相對著……。

我注意到父親的衣服,以前在家時,每一粒銅鈕扣,他都親自用油布擦得精光瓦亮,可現在呢,不用說那些扣子,連衣服褲子都是油漬斑斑的。父親蹲下同我們說話,我的小手可伸進網孔,父親捉住我的手問道:
「有沒有淘氣呀?可得聽媽媽的話!知道嗎?爸爸好快回家──喲!這指甲誰剪的?疼嗎?」

沒等我回答,他已站起來告訴母親,要去找點膠布,馬上回來。父親很快拿著小塊膠布跑過來,並示意母親蹲下來幫幫手。父親一面給我左手食指包膠布,一面頭也不抬地低聲說道:
「仔細聽著!盡快去大華大戲院隔壁,一家泰昌煙酒店,找姓馬的老闆,將情況統統告訴他,他會幫到你的。中華的消息他定會知道。這人你或許見過,放心自己人!」父親說到這兒,故意放大聲說:「呀呀呸!包你小子不癢、不痛、不收錢!」

父親抓住我的手連拍三下,可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揹著槍的警衛,就在父親身後不遠。父母又說一些互相安慰的話,探訪時間到了。臨別,父親補充道:
「月光,請他幫忙找個地方住下來,會比住旅館好些──記住啦!」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(3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天早晨,母親將我和小雙哥喚醒,囑咐道,她今天帶大姐姐一同去找父親,中午有可能不回來了;留下表哥照看並帶我們去吃午飯;希望我們像昨天一樣聽話。
清晨的田野上,瀰漫著淺藍色的炊煙和霧靄。我匐在走廊的欄杆上,到處搜尋他倆,一切同昨天一樣,這倆小子又出現眼前……其中那胖胖的還玩出了花樣,用鞭抽得「陀螺」呼呼轉。當他抽了一下漂亮的,還抬頭朝我擠擠眼吶。真激人! 我不甘示弱,拿出小湘給我的皮球拍起來。才幾下,球滾下樓去,眼看他們去搶球,我可急了!當我來到樓下時,他們立即將球遞給我,大家相視而笑,就這麼玩在一起了……

中午,表哥買了些包子回來充作午飯,又急著要出去,並警告說:不要告訴母親;不許到處跑。新朋友也吃到我的包子,我們漸漸熟識了對方的語言。他們穿得很少,手腳都凍得紅紅的,有些地方還裂開口。小胖子有兩條鼻涕「龍」,不厭其煩的出出進進,眼看就要流進嘴裏「唿」的一聲,又給他收了進去,真替他捏一把汗!就在大家玩得不亦樂乎之時,發生了重大事故,我差點離開了,這個當初就不太願意來的世界!
皮球跳到水塘裏,大家站在池邊不知怎辦。這時,小胖子拖來一塊木板,搭在水池的一角,他走上去輕易地把球拾到手。卻因此發現一種特別的玩法。──大家爭先恐後地踩上去彈跳。偏偏在輪到我時「咔嚓!」一聲木板斷了,我應聲落水──好冷呀!週圍漆黑一片──感覺中斷。

身體暖暖的……聽到了哭泣……極力睜眼看──怎麼回事?母親為甚麼哭呀?……。
後來大姐姐告訴我:我掉到塘裏後,小雙哥他們嚇得大叫,驚動了建房的工人,幸虧他們及時將我從塘底撈上來。旅店老闆也嚇壞了,他們把我擔在背上,吐了很多水,直到我咳嗽,他們說有救了!母親千恩萬謝救我的人,並把表哥狠狠說了一頓。為了給我消毒,母親用紅藥水擦遍我全身,大姐姐笑說我像個「紅孩兒」。老闆娘還送來姜糖水,說喝了可驅寒定驚吶!自此,再沒有見過小胖子他們。土牆的缺口已給堵住,小皮球也不見了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(2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此起彼落的雞鳴,喚來令人等得心急的黎明,整夜像在悶葫蘆裏似的憋得慌。正想起來,街上傳來隊伍小跑步的聲音,漸漸地由遠而近,父母都側著耳朵在傾聽……屋內的空氣好像凝固了,簡直令人窒息。突然!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父親鎮定的去開門,一個軍官帶著幾個武裝士兵進來,……看完父親的文件後,表示奉命檢查入城的車輛,得跟著走一趟。父親臨行還安慰母親道:
「他們只是要查看一下車子、沒事的!我很快回來。」

時間好似停頓下來。母親坐立不安的不知該如何,一點消息也沒有。吳伯母、章嬸嬸也來到我們這邊,大家正感六神無主之時,一個慌慌張張的人,陡然一下衝了進來!氣喘吁吁地說道:
「太太,太太!完了!這回全都完了!大隊長他……他們被……被抓走啦!」
母親驚愣得整個呆住了,嘴裏不住道:
「不可能!決不可能!大家都是自己人,──都是自己人!是不是,小張!你搞錯了?……你倒說清楚呀!」

送消息的勤務兵小張,經鎮定下來後……一切都明白了:就在昨天晚上雲南省主席──盧漢已公然宣佈脫離國民黨,並掉轉了槍口。
昨天半夜地方投共部隊,將睡在車上的武裝全部解除。連夜把一百多人集中在一個穀倉裏訓話:願意留下參加解放雲南的歡迎,不願意的可解散回家。若有抵抗或破壞起義的,定予嚴懲,絕不寬貸!……

昨晚住在農家的頭目們,「掛上號」已被軟禁 ,今早全被帶走,車輛也被他們收檄了。

好心的小張,願意陪我們到霑益去找父親。哽咽著的母親對他的好意表示感謝,並給了他一點錢,勸他回家去。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,使母親不知所措!結了房錢給房主,憨厚的夫婦倆焦眉愁眼地目送我們離去,這分不清兵賊的折騰了一夜,真把他倆也搞得一頭霧水。
母親揹著那自離家來都沒離過身的皮包,拖住我們,和幾家有著同樣遭遇的人蹣跚來到公路邊。……滿臉不耐煩的樹森表哥,提著我們僅剩的一口皮箱,一路「嘀哩咕嚕」的。

一輛滿載貨物的煤炭車,顛顛簸簸的在通向縣城的公路上慢慢爬行,上斜坡時,只見它吼叫著往後滑。一個滿臉黑炭的小伙計,熟練地跳下車,一面快速地搖轉車側邊掛著的長筒火爐上的手搖鼓風機,一面把左手的三角木不停的塞到車輪下,用以防止這輛渾身顫動,靠燒煤做動力的車往後滑。火爐裏的炭火星被鼓風機吹得四濺,只聽它「嗚──!嗚──!」的吼叫,就這樣退兩步上三步,總算爬上坡去。這車的司機想賺點「外快」,才讓我們上車。車斗裏,骯髒的蓬布上坐著的人,都已是滿身煙塵!又近黃昏,好歹算拖到了城裏。那小伙計向母親收取了車資,當他看見我時「噗哧!」的一聲笑起來,怎麼啦!我不解地問大姐姐,他為甚麼笑我。大姐姐道:
「等會找到住的地方,你去照鏡子就知道啦!」

母親就近隨便住進一家路邊小旅店,這是座兩層樓的木板房。進到後面,順著一道貼在板牆上斜斜的木梯來到樓上,母親租下了梯口連著的兩個房間,她同大姐姐住一間,樹森表哥領著我們睡一間。晚飯,母親叫了好多菜,她心疼地坐一旁,看著好久沒有吃過熱呼呼的飯菜的姐弟。滿面愁容的母親,為了父親的事,一點也不想吃。

當晚疲倦極了,一覺睡到大天光。醒來時大姐姐告訴道,母親同表哥一大早就去打聽父親的下落,吩咐我們要乖乖地聽話。站在樓梯口的走廊上,可以望得很遠,看得見遠遠的田野。雜草叢生的後院,正在新蓋房屋,堆放許多的木頭和磚瓦,院牆的右角有一池水塘。正溜覽呢,有兩個同我一般大的小男孩,正從塌了一缺口的土牆外翻了進來,我下意識地蹲下來,從木條欄杆後偷偷地注視他們。他倆在一塊木板上,爬上滑下地玩耍,實在讓人羨慕。糟糕!我終於被他們發現。誰知,他倆玩得更歡,笑得更大聲。──嘿!這明明是在故意逗我嘛!我不敢下去,他們說的話,我一句也聽不明白,還是只有看的份……。

午飯時,母親回來了,父親的消息一點也沒有。整個下午依然是在無聊地等待中度過。傍晚,母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,愁眉不展地回來……晚飯隨便吃了點甚麼就睡了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四章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「四川的太陽,雲南的風,貴州下雨像過冬。」這句老話,是西南三省的氣候寫照。車隊進入雲南不久,它的風果然名不虛傳!車速也因此減慢。陣陣大風狂撼山林,鬼哭神嚎般地呼嘯連續不斷……。黃昏時分,車隊在快到霑益前一個小村鎮,被地方軍隊的哨卡截住,說甚麼也不讓通行。父親出示了上級的文件,一樣不起作用,就是不准車隊進霑益。並指令車隊必須停在此村鎮等候 他們向上級報告後的回覆。沒辦法,父親只好將車輛停靠公路邊及打穀場上,然後在這個只有一條街,而不知名的小鎮,找地方讓我們歇息。

……在昏暗的油燈照明下,疲乏的母親拖著兒女們,懾手懾腳地進到街邊的一戶人家。母親向站在土牆邊,顯得侷促不安的男女戶主,禮貌地微笑打招呼。屋裏幾乎甚麼都沒有,中間泥地上挖了個坑,燒著一堆煤火,雖然比外面暖和,可是,整個房裏充滿嗆人的煤煙。
我們靜靜地坐在靠牆的小板凳上,等父親回來。母親用一個洋瓷缸在那堆不斷冒著刺鼻煤煙的爐火上,煮蕎麥餅。──照這家的情形來看,我們今晚還得吃這黑黑的苦東西。

父親回來了,母親悄聲問他:是否可換一家,或回到車上去,這裏實在待不下去!尤其是小雙。
父親面有難色的看著小雙哥,急促地說道:
「沒有辦法!這家已是這兒最好的了,章武夫婦的那家更糟呢。外面風太大,肯定不能回到車上去了。有甚麽事小張會來通知的。而且這裏的情況很混亂,那些軍人都是本地人,說話很難懂。看來昆明有麻煩。唉!熬到天亮再說吧。」

樹森表哥靠著一口皮箱在打瞌睡,大姐姐小雙哥及我,睡在用兩張長凳架的木板上。煤煙味實在讓人沒法入睡!正坐在火爐邊同戶主困難地交談的父母,已知道軍隊是昨日才突然開來的,要幹啥就不曉得了,只是叫大家把門拴好,不要隨便出來。小哥哥猛的咳得好厲害,父親走到窗旁在想把那扇用破木板拼成的窗打開一點時,突然回頭示意不要作聲。從父親的神情看來,外面定有異常的事情發生。母親也緊張屏息地走過去,……有輕微似乎很小心的腳步走近了,接著門板外傳來輕輕的兩下「嚓!嚓!」聲,再沒甚麼響動了。

過了一陣,外面除了颼颼風聲,甚麼也聽不到。父親慢慢打開門來,只見一扇門的右上角被人用粉筆畫了個「X」符號, 父親猶豫一下就走了出去。我的心怦怦跳。憂心忡忡的母親一直守在門前等父親。不料「嗖!」的一陣風捲了進屋,把放在泥牆洞裏的一豆油燈給吹熄了。我不禁渾身戰慄地差點叫出聲來!黑暗中聽到父親已回來,那老實巴焦的農婦用顫抖的手重新點上燈,油燈散著黃光把她那驚惶而又痀瘻的身軀投影在牆上,越發使人駭怕。

父親把剛才出去看到的情形告訴母情道:
「祖光、章武他們住的門都打有『X』,中隊長們的門上打的是『O』的記號。這……」
「除了自己人外,誰會把你們的身份分的這麼清楚?」母親焦慮地急著說道:「這是甚麼意思呢?咋辦啊!?」

父親安慰道:
「月芳,你放心!雲南現在還駐紮有幾個兵團的中央軍,諒他『盧漢』還不敢亂來!」父親忽然有所悟地繼續道:「呃──!你剛才講的有道理,他們怎麼把我們分的這樣清楚?難道外面車上的人出了甚麼事?──不行!我得出去看看。」

父親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,誰知剛出去就被擋了回來,外面已「戒嚴」到處都是軍人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三章(4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一九四九年底,國民政府在大陸的最後希望──進可攻、退可守的「雲南防線」有發生叛變可能。集結雲南的中央正規軍,正頻頻調動展示實力,以期阻嚇地方軍。──車隊正是處在這一時代背景中。因情况不明,第二日車隊仍滯留在原地。城中供應不足,加之山城已被共軍佔領的消息傳來,真是進不能進,退無可退──父親坐困愁城:唉 !怎會弄到如此這般?帶著這麼多輛車責任可不輕呀! 幾番苦苦思索,父親終於决定將車隊分兩路進雲南,自己帶一隊經「霑益」前行,另一隊交李中華帶領,從「興義」方向進入雲南。這一安排以防萬一出甚麽事──照李師傅的說法:不致「一鑊熟」。

動身前,父親握住李師傅的手,語重心長地說道:
「中華!這一隊及我母親和妹妹就拜託你吶!也許我行了一著險棋──從今天算起,三日之內沒我的消息,立即將車隊往外拉,到我們當年一起走過的路上去吧!」

一席話將李師傅說得熱淚盈眶,──難道真要往「當年一起走過的路上去」嗎?那條運送盟軍援華抗日物資的唯一交通線──「滇緬公路」──多麽莽莽蒼蒼的地方啊!自己的性命差點葬送在那瘴氣密佈的叢林裏。要不是眼前這位老上司帶著醫生連夜趕來……。更諷刺的是,當年自已是熱血沸騰的回來,現如今卻要落荒而去。李師傅緊握父親的手激情滿懷地說:
「大隊長,放心吧!吳媽媽和國鳳妹也如同我的親人,真往外拉,我一定親自將她們送到香港龍生兄那裏, ……」
我的小姑爹──王龍生,福建福州人,也是警官學校同期畢業,父親在校的四個「拜把」兄弟之一。
南京「中央警官學校」的前身──「內政部警官高等學校」,原設在南京清涼山龍蟠里,民國二十四年,該校招生正科二十二期學生,全國各地青年前來投考者衆。結果只錄取一百零一人,受訓期間又陸續淘汰三十餘人,畢業時只剩六十六人,可見要求之嚴格。受訓期間,這批千挑萬選的精英引起中央「垂青」,即刻全部接收。改校名為:「中央警官學校」,重編為「第一期」,由委員長蔣介石親任校長。學校遂遷至,離南京中山門外十多公里的馬群鎮新校舍。巍然的鍾山每日傳出雄壯的警校校歌:
大江浩浩,鍾山崇雄。
以建吾校,多士肅雍。
精研警學,矯正民風。
國家是衛,領袖是從。
竭誠以赴,責在吾躬。

經過緊張嚴格的學習訓練,舒國炎、吳祖光、章武、王龍生這四個外形、性格都相近的異姓兄弟,都是這期畢業的正取生。照完畢業典禮的集體合影,在父親的盛情邀請下,四人乘等待分配的機會,一行人愉快地直奔離南京很近的滁縣而去。四人當中,除了我父親已有未婚妻,其餘三人仍是單身。滁縣城東楊家巷,一座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四合院裏,父親將自已的家人一一介紹,當介紹小妹舒國鳳時,三個人六隻眼睛愣盯住了。過後他們向父親大興問罪之師:
「好哇!你個國炎兄,家裏有這麽漂亮的小妹,居然不聲不響……」
「你們別夢想打我這小妹的主意,她那張嘴和刁蠻脾氣可不是好惹的!不信的去試試看吧?碰了釘子可別怪我!」

誰知父親的這番話,卻將說話大聲的小弟王龍生激起來,只見他把胸一拍說道:
「國炎兄,有你這句話就算準了,我偏偏追給你看!」
這位從小靠姐姐帶大的福州壯漢,果然來真的啦!沒幾天功夫,也不知他做了甚麽,竟對父親誇下海口:
「哈哈!老兄 ,我敢打賭!一年之內我要你作我的大舅子…… 」

原來,他探知這位明艷照人的小妹,經常與她哥哥青梅竹馬的的未來嫂子于月光在一起,他就從這上頭下功夫。結果還真求到這位大嫂子充當了「紅娘」。照王龍生的條件,不知是多少漂亮女子心中的「白馬王子」呢!可他偏就有這麽一股子「嘎勁」,一心一意地一追到底。他正來勁吶,「七、七事變」日本全面侵華。不到半年時間,南京大撤退。父母匆匆完婚,第二天就帶著母親和妹妹,乘船溯江而上。來到安慶,父親獲分派在安慶警察局,臨時協助處理大量湧來的難民。其他警校的同學也大都在此等待委派。時局非常緊張,可父親是出了名的大孝子,又是家裏唯一的男丁,帶上一大家子累贅得慌,經幾個好兄弟商議,選出一人送她們去湖南常德。那是章武的家鄉洞庭湖畔的魚米之鄉,日本人一時半會還打不到那裏。派誰去好呢?──這下機會來了,只見王龍生把胸脯一拍,慷慨激昂地大聲說:
「你們都不去,我去!」
「哎吔!誰有說不去啦?」大家幾乎同時笑道:「你這小子可真行啊,哈!哈!……」
我的小姑姑,是吳奶奶的獨生女,不只眉清目秀,還天生聰明敏慧。祖父遇難那年她還未滿週歲,眼看艱辛守寡的母親,在人生旅途將自已撫養長大的苦況,早在心中暗暗發誓:要就不嫁,無論如何這輩子不能離開可憐的媽媽。她那倔犟的脾性,不知令多少小伙兒知難而退。吳奶奶說她可當半個仔使喚呢!

王龍生帶著舒大哥家一大幫女眷,直奔湖南而去。亂世途中有個強壯男士保護到底不一樣──兩位老奶奶無話可說。不久那邊傳來國鳳訂婚的喜訊,大哥只得笑嘆:「龍生這小子,哈哈!──此乃緣份也!」

他倆「終成眷屬」,婚後不久小姑爹王龍生獲委任西安警察局,準備帶同家眷赴任,哪知吳奶奶同老奶奶,倆老姐妹在一起過慣了,捨不得分離。這一來小姑姑也不走,小姑爹只得履行婚前許諾……。以後再調新疆警察局,他都是隻身前去。直至一九四八年底,北方逐漸被共軍奪取,與小姑爹斷了聯繫。就在我們將撤出山城前,才意外地接到他從香港的來信:他請求小姑姑,不要再繼續同他分開了!信中,他對大陸的時局非常清楚,全國唯有昆明還有希望乘飛機離開。他請求哥哥無論如何幫他這個忙──盡快送她們去昆明,這是最後的希望!

父親拿著這信,不知如何是好,老奶奶已堅持不走,吳奶奶也是不肯走的了,那小妹……。咋辦呢?唯有先說服老奶奶……。

最終還是老奶奶一席話,將吳奶奶說服:
「我說,輔仁啊!你就一塊去吧,國鳳那孩子的犟脾氣,你是知道的,你不走她是決計不肯走的。唉!她們始終是年輕夫妻。到時情形好轉,我過來還是你回來,誰也沒個準。我這邊還有國卿和嘉良吶!你就放心去吧。」

料不到昆明會出現如此變局。父親看著眼前的中華,這個「希望」就寄託在他此行了。李師傅的太太娘家是雲南思茅人,而且在地方上也有勢力,萬一真拉出去,非他莫屬。
父親親將吳奶奶和小姑姑攙上車,並親吻懷貞懷義這對小兒女。接著叮囑道:
「小妹!代我照顧二娘。龍生在香港的地址可收好哇!希望昆明那邊沒甚麼,萬一真的……」

說到這,父親實在說不下去了。看著眼前哭得甚麼似的小妹,他的眼睛也酸澀起來──長兄為父啊!兩個小妹在二十多年的寒暑裏,有甚麽委屈找哥哥保護;有甚麽喜悅與哥哥一起分享。照兩位母親的話說:自已是家裏的「頂梁柱」呀!而今眼睜睜看著她們離去,這一去不知何日……

「依家搞成咁?早知一齊行啦!」沒想到把吳奶奶惹起來了,一通廣東話數道:「國炎啊!我係亂世裏行咗幾十年,都沒同你娘親分過手,你知道啦,依家你有公務在身我唔拖累你,我不管你將來點樣,你都要接我同你娘一齊。老話說:寧願跟乞食個仔,都唔跟做官個女婿。總之情形好咗,要接埋我地一齊。」……。

車隊在盤縣分道揚鑣。父親坐在車中滿面憂容,剛才分手的情景,令他無法平靜──自十一歲那年痛失父親後,吳二娘將自己視同己出,二十多年風風雨雨的歲月裏,她是那樣牽腸掛肚地無微不至。兩個可敬的母親,競相將偉大的母愛傾注在自己的成長中。自己是她們的一切!是她們的指望呀!……

父親似乎有些後悔。雖說自古軍令如山,忠孝兩難。但自己實在有責任令兩位老人,在一齊過上一個快樂的晚年啊!──唉!父親哪裏又會想到,這一別,竟成了永訣!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三章(3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天麻麻亮,長長的車隊又開始了一天的旅程。汽車進入了深山老林,吃力地爬行在險峻的山道上,盤山公路越走越陡峭。眼下雲海茫茫,只剩下數點峰尖浮在雲上,車龍慢慢地在層巒疊嶂中,穿雲插霧的淡出淡入;陣陣寒濕的濃霧迎面襲來,些微嗆人刺鼻,陰冷地直沁人心脾!

母親用毛毯將我和小雙哥包住。但我心裏一直惦記著「土匪」,我輕輕問身旁的母親:「媽媽,甚麼是土匪呀?」
母親認真地解答:原來土匪也是人,不過,是很壞的人!專搶人家東西……。我疑懼地緊鎖眉頭依偎著母親。土匪為甚麼要搶人家東西呢?我們也會碰上土匪嗎?我的手伸進衣袋,緊緊地握住婷姐姐給我的小布包。

突然!我被驚醒──清脆連串的「噠!噠!噠!」從前面傳來,樹森表哥從坐著的條板上跳起,緊張地叫道:
「是打機關槍!」

在驚恐中,車速減慢並停了下來。後面車上的人都在舉頭探望,表哥半截身子都鑽到帆布篷外面去了。還可聽見零星的槍聲,人們議論紛紛,焦急地等待消息。過了好一陣,父親回來說:前面發生了土匪搶劫車輛,碰上我們的車隊,土匪已被打跑,但老百姓有兩架車被燒毀,正派人拖離,很快就可開車。

卡車漸漸駛近現場,已嗅到難聞的燒膠味。前面一段很陡的坡路,兩邊懸崖峭壁,一輛汽車停在路旁正冒出團團濃煙。散滿一地的雜物,一堆人蹲在地上,男男女女有五六個。他們圍著幾床同我們一樣的毛毯,有的臉上仍流著血,有的露出一雙連襪子都沒穿的光腳,個個驚魂未定的眼神,投向慢慢經過的車上觀望的人們。車行不遠又見一輛,這車沒有被燒,但車輪已扁了;幾個人蹲在車廂裏,身上同樣包著運輸隊捐出的綠毛毯。猛然間,我怔住了!──地上躺著個光身子的人,上半身被東西蓋住……我還沒看明白,被母親一把抱開了,並說:小孩子不可看那些不應看的。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,那雙雙令人憐憫的眼睛,深深印入我的心靈!他們怎麼辦啊?他們原先都同我們一樣坐在車中好好的,現在卻蹲在冰冷潮濕的路邊──都是那些搶奪人家東西的土匪害的!

沿途偶爾也會看見一些被棄置路旁的車,我心中已知那是怎麼回事。在路經非常險峻的山路時,山溝裏亂石上,翻倒的汽車殘骸更是觸目驚心!剛上車時那種快樂的心境沒有了,剩下的只是沉悶及駭怕!我掏出婷姐姐給我的小布包,內裝有幾粒不同顏色的玻璃珠,鮮艷奪目非常好看。小雙哥像害大病似的,昏睡不醒。我只得一個人玩,母親看出我的心思,笑咪咪地說道:
「小凱!還記得媽媽教唱的歌嗎?唱給大家聽聽。」
我靦腆地答道:
「記得的,不過……唱哪一首呢?」
「哎喲!我們的小凱,原來會唱好多歌吶!就唱你最喜歡和唱得最好的吧。」大姐姐一旁笑道。

樹森表哥已在拍手歡迎。大姐姐扶我站在條板上,遠眺車外──群山如沙浪般滾向遙遠天際渾然一色!我欣然放聲高歌:
雲飄飄、風瀟瀟,回家的路遙遙。
水迢迢、山高高,路上的人寥寥。
雲裏飛鳥叫、風中小雨澆、
山青牛羊跑、水上船兒搖。
紅紅的夕陽掛樹梢,
回家的人兒,樂陶陶呀樂陶陶!


母親同大姐姐都跟著唱起來。輕快的歌聲隨風飄向山崗;飛進森林在高天雲海迴蕩。──我彷彿聽見老奶奶、婷姐姐、小蓉姐她們一齊在唱 ……


我們已在路上顛簸了兩天。一路上還有很多車「拋錨」,車速也受此影響。在快接近雲南時,出現不尋常的情況,很多滿載軍人的車往反方向馳,車隊也常常停下接受盤查。霧雨淒迷的路邊茅舍已點了燈。車隊停在一個叫「盤縣」的小縣城。指揮車停在我們的車旁,吳伯伯和李師傅正同父親商量著甚麼,他們的神情如同逐漸降臨的夜色般沉滯,……朦朧中只能見數點香煙的微光,在他們站著談話的田埂上閃動。母親焦急地望著他們,並自言自語地唸道:
「不會又發生甚麼事吧?!」

我的肚子餓的咕咕叫,母親不讓我們吃路邊賣的食物,家裏帶的乾糧──周嫂烙的餅和鹽茶雞蛋已吃完了,母親惶惶不知所措。

車隊决定夜宿盤縣,這座小縣城已是亂糟糟的,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。街上跟本買不到食物。父親叫人送來幾塊黑黑硬硬的蕎麥餅,母親用開水泡軟了給我們吃,沒有甚麽味道,只覺得苦苦的堵喉嚨眼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三章(2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晚飯後,父親帶著大家來到老奶奶房中告別,我們全跪在地上,大姐姐忍不住哭了,給老奶奶正色止住:
「親人上路不許哭!」

母親立即捂住大姐姐的嘴。老奶奶一一地向大家祝禱…… 窗外花臺上的夾竹桃,被夾著雪花的寒風吹打,無奈地掃擦著屋檐的瓦檔,傳來陣陣令人煩躁的「嚓!嚓!」聲……就要走了,後園的老銀杏、還有那株叫人心疼──盛開的紅梅花。

在大門口,婷姐姐悄悄地塞給我一個小布包……。汽車轉出了紫荊巷,來喜的吠聲隨風傳來……我的鼻子覺得有些酸酸的。
運輸大隊部是父親曾經上班的地方,操場上已停滿了大卡車。很多人陸續來到後,冷冷清清的辦公樓熱鬧起來。父親說:因為走的人多,為了便於明天一大早出發,所以今晚集中在這裏過夜。除了我們幾家,又來了兩家父親的同事,吳伯伯和章叔叔。幾家不懂事的孩子,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,這種地方碰在一起,感覺異常新奇!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追逐喧嘩。──那天真爛漫的笑聲, 驅不散大人臉上的陰霾!

父親安排我們睡的地方是他的辦公室,地板上已舖了一牀墊褥,母親整理著墊上的軍用毛毯。我若有所思地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,搜尋時間與空間──我記起了!這地方我曾來過,那天是馮叔叔帶我來的,就坐在這裏一排舒適的沙發上,悠閒地欣賞這間明窗淨几的辦公室:棗紅的地板,幾乎照出人影吶!……哦對了!我們是來接父親下班去放風箏的,那是母親糊的一個「鬼挑擔」的大風箏,它有兩隻會轉的眼睛呢!──結果這隻風箏被勤務兵小張一放就掛上了樹枝,實在讓我惋惜了好一陣子。而現在,我卻要躺在這裏的地板上睡覺。地板上已看不到一點光澤,到處亂七八糟的滿是灰塵和紙碎,……一個用報紙封住的破窗洞,被寒風撕開一角,使吊在房中的一盞孤燈被吹得搖擺不定,淺綠色的燈罩忽明忽暗地叫人心顫。我緊緊地閉上雙眼瑟縮到母親懷中。

睡得正香,父親將我喚醒時,窗外還在漆黑一片。寒風使足了勁的呼吼,穿得厚厚的我仍凍得直打哆嗦。昨晚停的許多車只剩下幾輛。我們一爬上車廂就出發了。汽車來到西門口停了下來,這裏是一處地勢較高的坡地,從車廂帆布窗洞眺望,一層層灰黑参差的屋瓦頂,遍佈斑斑白雪;東門外的「棲霞山」在黎明的天幕漸現,山頂廟宇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。

父親遞上來好多燒餅油條,還有用熱水瓶裝的豆漿。汽車繼續前行,車廂裏逐漸明亮,各人的臉龐都可看清楚了。車廂地上還是舖著那床墊子,幾口皮箱和一個塞滿日用品的木箱。我和小雙哥可精神了,匆匆吃完燒餅油條,立刻爬上車廂邊的木條板,張望窗洞外的景色。第一次坐這種像小房間的車,非常新鮮。一座座山林在眼前忽遠忽近的飛馳閃過,甚是緊張刺激!母親曾幾次叫我們坐下,都實在捨不得。她只好坐在中間摟住我們雙腳,生怕我和小雙哥在顛簸的車廂裏跌倒。看得正入神,突然大姐姐驚慌地叫道:
「哎呀!媽媽快看小雙怎麼啦?」

猛地這一聲,都被嚇了一跳!母親急忙鬆開手,去照顧小雙哥。等我坐下來時,只見小雙哥面色青白,對住母親手上端著的洗臉盆大口地嘔吐。大姐姐焦急地敲那面可以看見駕駛室的小玻璃窗,卡車停在了路邊。坐在駕駛室裏,兩天前才由母親多番要求,父親勉強答應,帶著一道走的于樹森表哥,下車來把小雙哥接了下去。

樹森表哥近二十歲,尖尖的下巴殼,一頭好似永遠都梳不順的頭髮……。他的父親與我母親是堂兄妹。內戰打得火熱那幾年,他們從家鄉滁州來到山城投靠我父親。樹森表哥被父親介紹到一家銀行當信差。不知怎的,父親很不喜歡這個樹森。我們也很少見到他,直到聽說我們要走了,他父親急忙跑來家裏苦哀求母親道:
「我說好妹子呀!咱于家裏裏外外就倆「根苗」了──于森侄也走啦!樹森這孩子你就帶在身邊使喚吧。多給咱妹夫說說好話……啊!咋說也是自已人比外人強吧。這孩子也五高八大的,你們就留在身邊也有個照應。唉……!我是老了!不給你們添麻煩。但!……這孩子還年青得很啦,就讓他跟姑爹出去闖蕩闖蕩吧 !」

一番話直說得母親無言以對,雖說自已家也沒法全帶走──這畢竟是于家的「香火」呀!在這兵慌馬亂的節骨眼實在沒法拒絕啊!父親也是經不住「于家根苗」這句話,很不情願地答應了。 

一輛車頭上插著紅綠各一面小旗的吉普車,停到我們卡車旁,軍醫很快撿查出小雙哥只是暈車浪,並無其他毛病,母親面上現出了寬慰。這時我站在車廂尾才看到,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清一色的大卡車長龍,一眼看不到盡頭,有的還在車頭上架有機關槍。

父親沒有再坐指揮車,上到我們乘坐的車駕駛室,叫樹森表哥到車廂裏協助母親。小雙哥服了藥後睡得很香。母親為使車廂裏的空氣流通,叫樹森將車尾的帆布掀起來。汽車繼續上路,寒冷刺骨的風,毫不客氣地捲進車廂。大姐姐摟住我,另一手緊抓車頂吊著的帆布帶。車尾沒有了阻擋視野非常開闊,遠山在雲霧之中時隱時現;車輛在盤山路上忽起忽落。我喜歡陣陣汽油香味,更愛看遠遠的群山白雲!

暮色低垂,車隊來到一座小縣城,在一家小飯館見到了吳奶奶和小姑姑她們、還有虹虹一家。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時,李師傅告訴父親,今晚這個小鎮裏裏外外全停滿了車,除運輸大隊的車,其他各種車輛也不少。這些車因怕土匪搶,都緊跟著有武裝保護運輸大隊的車。幾盞馬燈照明的小飯館,熱鬧非常。吃飽飯的人們正七嘴八舌談論,白天土匪搶車的情形……

夜深,卡車廂外漆黑一片,遠處不時傳來數聲悽愴的狗吠;誰家的幾點燈火在神秘的曠野中朦朧閃爍。躺在車廂的我全然沒有睡意──「土匪」這個新名詞,我還是第一次聽到,是個甚麽東西呢?從大人們提到它時神色,以及那麽多車輛怕它,看來這傢夥一定很厲害!──可能比「屋漏」還兇吧?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三章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小蓉姐走了沒幾天,家裏已開始收拾行李,我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。走的那天依然是天寒地凍。老奶奶一大早在堂屋的供桌上,擺放各色供品,婷姐姐跟著在一旁幫忙,老奶奶常讚她做事用心、手腳輕又巧──這些事從來就沒小哥哥和我的份。老奶奶轟開我們,並說:只要我們乖乖地坐著,己算幫了大忙啦!沒辦法,只好來到院子裏等陶小湘,他已知道我們要走了。母親提議我倆交換禮物作紀念,我想了好久,决定送他那盒五彩蠟筆。院子裏養金魚的石缸結冰了,我埋頭看冰下游動的金魚,忽聽:
「好可憐啊!一點吃的都沒有,牠們會餓死嗎?」
虹虹來到石缸邊嬌聲說道。她穿一身鮮紅的毛線衣褲,頭髮上還結了個大紅的蝴蝶結,一對大眼睛眨巴著正等我回答呢。我從口袋裏摸出一粒糖來遞給她道:
「你剝給她們吃好嗎?」
「噫!魚才不吃糖吶。 我家的魚缸不會結冰……真的!不信你來看。」

李媽媽看見我們急促地跑進屋,埋怨道:
「看你們,棉鞋都濕透啦!還踩得到處濕兮兮的……」
虹虹沒有理會媽媽的話,一頭鑽進她家廚房,拿來一小塊麵包,詭祕地朝我笑笑。桌上一個小玻璃金魚缸,裏面的水果然沒結冰。她麻利地爬上木沙發椅,將揑碎的麵包撒進缸裏,幾條小魚懶懶地吃著,她的紅臉蛋上泛起了得意的笑容。

虹虹的家裏也擺放著大大小小的行李 。我驚喜地知道,原來她家也是今天同我家一道走呢。
「那麽這些金魚誰來餵呢?」
我擔心地問她,話音剛落,李媽媽回答道:
「老奶奶答應帮照看,還有老何周嫂他們也會……」
還沒等李媽媽話說完,我驚愕地叫道:
「老奶奶不一起走?!」

我撒腿就跑,在老奶奶房門口我愣住了,只見婷姐姐正在老奶奶跟前哭訴:
「……不要我走,就不稀罕走!反正我知道……知道不是你們家親生的!嗚!……嗚……!」
老奶奶厲聲說道:
「你這是聽誰窮嚼牙巴骨胡扯來的?你不是我家親生的,還會是誰家生的呀?」
「是金牙婆囉!她說我不像你家人,好可憐啊!是從渣渣坡上撿來的──老奶奶,這是真的嗎?」
「那鬼老太婆 胡說八道!別聽她的,不要你走是我的意思。本來你爸爸是要帶我們一道走的,我想了好久,决定不走。我已老了不能再拖累你爸,讓他帶著這一大家子不容易啊!你舅媽和馮叔叔帶走了小蓉和小雷,難道我不心痛嗎?還不都是為了減輕你爸的負擔!別哭呵,留下陪奶奶,還有大姑姑一家呢!我們守好這家,等沒事了,大家平安回來不又住一起啦!……」

「小凱!陶小湘找你吶。」
 聽見大姐姐叫喚,我來到院子裏同小湘交換紀念品,拿著他送的花皮球,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問話:
「因我爸爸要調到其它地方去作事……」
這是母親事先教好的說詞。要在平時,我會同小湘好好地玩一陣子,現在卻是沒心情了。老奶奶不走已使我非常不快樂,再加婷姐姐──她剛才同老奶奶說的那番話──該不會是真的吧?……

下午,李師傅同他帶來的人,將我家、小姑姑家及他家的行李全搬走了。傍晚時分,父親回家並帶來蓉姐姐的消息:她們當天就到了臺灣,現住在臺北。父親還說:那天小蓉姐差點走不成,因想擠上飛機的人太多,突然宣佈只准空軍人員的直系親屬才能隨同登機。這怎麽辦呢?快輪到登記了,秀英舅媽當機立斷,將「舒蓉」改為「于蓉」,報是于森表哥的女兒──「祖孫三代」順利登上飛機。這一重大消息,給傷心透了的母親帶來寬慰。老奶奶特地到佛前上香答謝菩薩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章(6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寒風颳起院子裏的積雪,在牆角團團轉,忽又將它們捲得老高,一切都讓人提不起勁。秀英舅媽和于森表哥還沒到呢,老何已買回好多菜,還有一隻大紅公雞。姐姐們都湧到廚房等拔雞毛做「毽子」。我來到時,正趕上周嫂在殺雞,只見她左手抓住兩隻翅膀,右手捉住雞嘴往上一翻,正要交到左手一起帶住時,大雄雞猛一掙,一對利爪彈起,周嫂挽起袖子的手腕上頓時現出幾道血痕。嚇得她手一鬆,雄雞就在廚房裏亂飛,翻罈倒罐的搞得一團糟。幸虧老何來幫手,用竹籠罩住了牠。

被激怒的周嫂圓睜兩眼,一把抓牢牠的雙翅連帶雞頭,右手迅速扯掉牠喉頭的毛,牠兩隻腳爪又在掙扎。嘴裏罵罵咧咧的周嫂,再將一隻雞腳大力扭向後面,用左手一起抓住,這下可把這隻大公雞給制住。手起刀落,暗紅色的雞血,噴進裝有鹽水的碗裏。周嫂熟練地把雞頭反扭,夾在翅膀下,接著就去灶上提開水。這時我已是第二次被老何趕出來──頭一次被驅出廚房不久,我又磨磨蹭蹭地混了進去,還引來了小強和虹虹倆兄妹。

正當再次很不情願離開時,突然聽到周嫂大聲驚叫,回頭一看,眼前的情景也使我大吃一驚:那隻本來躺在木盆裏一動不動的雞,現在卻是渾身濕淋淋的冒著熱氣,在地上轉著跑,兩隻翅膀拖在地上亂撲騰。裝雞血的碗也翻了,滿地的血水被濺到亂飛。這回不攆我們,各人也嚇得往外退。這下驚動可大啦!老奶奶和陸奶奶先後來到,連虹虹的媽媽都來幫忙……。戴著一頂破皮帽,圍著一條幾乎掉光毛的狐狸皮的金牙婆,也出現在廚房窗外,伸長脖子張著嘴東張西望,嘴裏還嘀呢咕嚕的:
「哎呀!殺死的雞還會跑,這可不……不甚麼的呀,蠱怪,蠱怪!我說,老祖太!可得留神哇!最好請人算算看。哦!對了,昨夜你家來喜叫得跟哭似的,這可不……」

「你還有完沒完吶?那畜牲一直都是亂叫喚,你也跟牠……」
周嫂沒好氣地搶白金牙婆 ,還沒說完呢,被老奶奶制止住:
「你做你的事好不好,還嫌不夠煩嗎!」
金牙婆惡狠狠地瞪了周嫂一眼,回頭走開,在經過我身旁時,朝雪地上猛啐一口痰:
「我呸!你他媽狗仗人勢,老娘看你們還能威風多久!」

後來,這隻雞誰也沒有吃到,老何把牠埋在梅樹下了。因老奶奶發現這雞腳上長出第五指,說牠已超過五年,活上五年的雞有毒不能吃。吳奶奶更笑說:
「好彩隻雞神推鬼擁地嘈吓,要不然,我地都糊哩糊塗食咗啦!哈!……哈!」

秀英舅媽帶來兩竹簍的四川廣柑。她和于森表哥整個下午都在父母房裏談話,好像在計劃一樁大事。還有大姑姑和小姑姑;連很少見到的大姑爹都在屋裏呢。早些天已聽說舅媽她們要去台灣,也許就是這事吧?婷姐姐一直都很想知道大人在談些啥。每當老何要進屋倒開水添木炭時,她就乘機去幫忙,掀開門簾呀甚麼的。還真讓她探到了些兒消息,她上樓來對無精打彩,擠在樓上的我們說道:
「我聽他們說到小蓉,不知為啥提到蓉蓉呢?哼! 我猜……」
說到這裏,婷姐姐現出為難的表情,用眼掃視小蓉姐一下。接著兩手做了個喇叭筒,對住大姐姐的耳朵,悄聲說了些甚麼。大姐姐面露懷疑的表情,對著婷姐姐微微搖頭,看來是不相信這一猜測。婷姐姐慌張地警告道:
「不相信算了,可千萬別說出來啊!」

這下可把坐在一旁的小蓉姐,急得差點沒哭出來。未滿六歲的小蓉姐,在姊妹中是最文靜的:大家玩甚麼,她從不爭,只是坐一邊靜靜地看,大家樂了她也跟著笑;誰要哭了呢,她那小嘴也會扁起來。這時只見她,圓圓的小臉漲的彤紅,無助的神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,最終那哀求的目光停在大姐姐的臉上,她的嘴在微微的顫動……。

自從前幾天小雷弟被抱走,大家的心情還未平服,都變得非常敏感。大人們幾次提到小蓉姐,看來情形殊不簡單。在聯想到舅媽她們就要去台灣,答案可能都已意識到了,只是大家都不想它是真的。

雖然周嫂著實做了好多拿手菜,但我沒心思。所以,這餐為舅媽和表哥餞行的晚飯,沒留下印象,只記得母親稱病沒有作陪。飯後,舅媽同表哥去跟母親告別。我們都呆坐在堂屋裏,好似在等待甚麼。小蓉姐已被喚去母親房裏。咦!好像小蓉姐的哭聲……我們震動了!

大姐姐帶頭,我跟著小哥哥,悄悄來到母親睡房窗下,踏著牆腳下的石基,抓緊窗檻偷聽屋裏的動靜。雪米子飛進我的衣領,冰涼冰涼的,我踮著腳尖,耳朵貼著冰冷的木板牆 …… 我聽到啦:
「乖!不要哭,爸爸媽媽好快都會來的……」這是舅媽的聲音。
「大姐姐、小婷姐、還有小雙小凱都會一齊去的,──噢!當然是坐飛機嘍!」這是振邦姑爹說的,並摻有小蓉姐的抽泣。

我的腳有些麻痺了,可恨的來喜,一直在後面咬我的棉鞋……
「你們這是幹甚麼?!」老奶奶在月台上繼續道:「小敏!你這作姐姐的真會帶啊 !」
這突如其來的一聲,嚇得我一屁股坐到雪地上。我並未進到屋裏,只是懶懶地依偎著木柱子,坐在冰涼的石鼓凳上。父母房裏的燈光透出格紙窗,照著石階旁的老桂樹,樹葉上的白雪晶瑩閃亮。小蓉姐又要走啦!──台灣是個甚麼地方呢?……遠嗎?……睡著了。

被嘈雜聲吵醒,睜眼四下望,還沒搞清楚甚麼時候呢,只聽見到處都在叫小蓉姐。小姑姑神態緊張地在詢問還沒起床的婷姐姐:
「你沒注意到小蓉,甚麼時候下床的?」

同小蓉睡一起的婷姐姐,驚慌的回道:
「我不曉得呀!昨晚我們同大姐姐講到很晚才睡,小蓉她……她一直在哭吶,她還說:她不想走呢。──哎呀!她的棉襖還在這裏呀!這麼冷的天她會到那裏去呢?」

這下大家更著急,老何周嫂前後叫喚小蓉。舅媽和表哥已到來接她,一聽說不見了,急得秀英舅媽直跺腳,後悔昨晚沒堅持帶她一起走。兩眼紅腫的母親,沙啞的嗓音喊道:
「蓉蓉,你不要嚇媽媽呀!你躲在哪裏?你出來吧。不想去,媽媽不讓你去了。出來吧,蓉蓉!」

所有的房間、床下、衣櫃,都找遍,還是不見。吳奶奶沒可奈何地站在堂屋門前發愁,嘴裏自言自語的唸道:
「呢個鬼靈精!平時唔聲唔聲,到時嚇人一驚! 真是的,一個人匿得好,十個人都揾唔到。唉!點算呢?」

突然,周嫂扯著嗓門在後園大喊大叫:「哎喲!老天爺,快來人啦!找到啦,蓉蓉在這啦!」原來周嫂來到廚房,忽聽見米桶裏有聲,起初還以為是老鼠呢。誰知揭開一看,竟然是凍得發紫直打哆嗦,滿面淚水的小蓉姐……。

好久,好久!小蓉姐臨上車前的哭叫,還聲聲迴繞在耳邊:「媽媽!老奶奶呀!我不走呀!……姐姐呀!……小雙小凱快來救我!……」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章(5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窗外被舖天蓋地的雪染白,晶瑩耀眼寂靜清冷的庭院,時而傳來寒風搖曳樹枝的呼嘯。我已醒了,想起昨日同小哥哥他們,在花台上堆的一個雪人,我咬著牙,爬出溫暖的被窩撐開窗戶,樓下的院子已白茫茫一片,花台上只有一個雪堆。前院傳來老何的咳嗽聲,只見他兩手插在袖筒裏,一雙大棉鞋毫不憐惜的踩在平白如玉的雪地上,踏出不太難聽的「嘰!嘰!」聲。來喜跟在他後面歡跳,嘴裏噴出團團白氣,地上給印出串串梅花般的腳跡。

看得正如神呢,「啪!」屁股上挨了一巴掌,周嫂不知啥時來到床前吼道:
「我的個小祖宗!這冷的天把你凍壞了咋辦啊?」說著,一把將我塞進被窩。接著道:「如不想睡,乘我現在有空給你穿衣服咋樣?昨晚,你媽同我打了招呼,今兒個你秀英舅媽要來,要我叫你們早點起床。知道嗎!」
「我還想睡一會,等下才起來。」
其實,我已很想起來了,但我不喜歡周嫂給我穿衣服,經她手穿的衣服,整天全身都不舒服。直到晚間脫衣上床才真相大白:不是一截袖子沒拉出,就是一隻褲管扭的,甚至將裏層的衣鈕扣到中層來。為此,母親不知說過她多少次。

周嫂同老何雖是傭人,但我們從來把他們當長輩般對待。周嫂脾性急躁,做事粗手大腳,像個男人,與老何正好相反。吳奶奶常笑道:
「哈!佢地倆個掉錯咗!」

周嫂雖然魯莽,但她心性直率兼炒得一手好菜,甚得老奶奶歡喜。
周嫂的本名叫周小明,南京人,從小跟隨父母靠種菜維生。一九三七年底,日本人在南京屠城那幾天,她住在浦口親戚家逃過大難,可是父母卻從此失去蹤跡。她沒有上過學堂,在難民收容所填報姓名時,也許將「小明」兩字寫得太近,被誤抄成「哨」字,以她的脾氣也懶理這麼多,將錯就錯。但不知啥時候又被叫成了「周嫂」,這可是姓和身份都改了呀!她也無所謂。

全家,我最喜歡二姐舒婷給我穿衣,她的手是那樣輕輕的,冬天衣服多,她每一件都會給穿得平整服貼,舒服極了;經她手拴的鞋帶,任你怎麼跑也不會鬆;我也喜歡她給我洗臉,決不會洗得讓人透不過氣來。我躺在床上想著姐姐、想花台上的雪人、想……就是不敢去想小雷弟弟,自從馮叔叔把他抱走後,兩天來,大家都很難過……奇怪!越是不願去想它就越往腦袋裏擠:

那天我好早起來,水缸裏結了好厚的冰,奶媽王姨已給弟弟穿好母親新織的毛線衣褲;老奶奶親手給他戴上一副銀鎖項圈……。父親在房裏安慰傷心的母親,直到馮叔叔將弟弟抱走都沒出來,姐姐們都哭了。這事,我納悶好久,父親明明告訴說,馮叔叔只是帶弟弟去鄉下玩玩,那為甚麼大家會如此傷心呢?──誰又想到,那日清晨靜悄悄一別,再與這個「去鄉下玩玩」的手足相見,竟是二十七年後的事了!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章(4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父親已接到命令:西部運輸大隊,立赴昆明集結。從山城到昆明有幾百公里遠,道路崎嶇、混亂阻塞不說,還時有土匪搶掠。父親在前思後想下,決定讓這個可靠的司機,帶一個孩子到他的家鄉去撫養。馮金來的母親及媳婦,父親都見過,對她們純樸勤懇的品性,留有很好的印像。將自己只有三歲的小兒寄託予她們,大可放心。馮金來也深知大隊長的苦衷,如此亂世,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舒家還有個「香火」隱姓埋名的承繼下去啊!

小汽車消失在風雪中,父親在門口默默地佇立了一會,讓冰冷的雪花清醒一下自己。院牆裏傳出「來喜」的吠聲,老何撐著油紙傘把父親接進院子,一路嘴沒閒過:
「可回來囉!來喜的耳真靈,這大的風都給牠聽到。 老奶奶還沒睡呢……」
父親逕行上台階,在月台上拍打著身上的積雪,一面思量著如何同老奶奶解釋撤退的計劃──看來,最難啟齒的將是有關對小蓉和小雷的安排。

堂屋正中的神龕裏,一尊晶瑩通透的玉雕釋迦尼佛,在青煙繚繞中端坐,佛前上方,吊著一盞昏暗的「長明燈」,各色麵果排列供桌上。一張「八仙桌」、四把「太師椅」,十分傳統的擺設顯得嚴肅陰冷。

父親掀起左耳房門口只有冬天才掛上的厚重的藍布簾,推開虛掩的房門說道:
「娘!我回來了。 您還沒睡吶?」
六十多歲的老奶奶,坐在一張墊了羊皮的藤椅上,一雙尖尖的小腳踏在火盆架邊,藏青絨布的帽罩兒,箍住灰白的頭髮,雙手不停地數著一串黑裏透紅的佛珠。憐惜的眼神,仔細地在來到跟前的兒子神色中搜尋── 今兒個看來有些異樣,似乎有事發生?但無論如何,為娘的絕對信賴這個從小就失去父親,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孝順獨子──憐愛、希望、滿足、驕傲,交集蘊藏在母親微笑的臉龐上 泛起的每一條皺紋裏。

「快坐下,暖和暖和,──看把你累的!雖說公事不能誤,也不能每天這麼黑更半夜的回來呀!任憑換個甚麼皇上老爺,也總得讓人過日子嘛 ……」
父親默然地聽老奶奶說話,一面低頭往火盆裏添木炭,弄得火星子在溫暖白淨的房裏,噼噼!啪啪!四散飛濺。
記得每到快過年時,父親會將裱糊匠請來家,把所有房間用白皮紙裱糊一新,今年看來不會請了。已經整年時間,老奶奶的房間還是那麼白雪雪的,格子窗戶連一個破洞都沒有。

父親婉轉地將時局的變化、可能的結果、家裏的安排,詳細地給老奶奶講了。特別解釋于森表哥要隨軍撤去台灣,為了幫我家減輕負擔,他與他的母親──秀英舅媽都提出要帶小蓉姐一起走;還有讓馮金來帶走小雷弟的理由。這一連串的消息,來得是那麼倉猝,給老奶奶帶來劇烈的震撼……

夜更深!沒有關嚴的紙窗,時而吹進一些清新的冷風,帶來幾片飄零的雪花,落在窗前的梳妝台上化成點點水珠;銅瓶裏的幾枝紅梅,數點蓓蕾伴著兩三朵綻放的花,散出清幽的芬芳;橫斜蒼勁的梅枝,投影在皮紙牆上疏密濃淡相宜,襯著幾幅母親的字畫,越發給屋裏增添幾分清雅。

老奶奶獨坐屋裏,粒粒佛珠連續從指縫溜過,整年所擔憂的事終於來了,惆悵地望著屋內每樣物件,都已陪伴自己多年,不由得心潮起伏……。本以為可在此安享晚年,竟然又要踏上逃難的路途。雖說,這幾十年跑反、躲土匪、逃日本鬼子、避戰亂──甚麼樣的難沒走過啊!到底那時還年青,眼下這一大家子,唉…… !老天爺,這怎麼得了啊!不禁悲從中來。

老奶奶捻著佛珠來到堂屋,恭恭敬敬給菩薩奉上三柱香,仰望神明輕聲說道:
「佛法無邊、救苦救難的佛主啊!信士弟子鄒青蓮,虔誠求告佛主,保佑弟子家人路途平安!保佑小孫兒舒雷到馮金來家平安吉祥!保佑小孫女舒蓉到台灣 平安吉祥!指望將來雨過天晴、佛光普照,讓骨肉團圓,弟子願三生侍候佛前……  南無阿彌陀佛!」

兩耳垂肩的佛像在微弱油燈照明下高高在上──映在老奶奶滿含淚花的雙眼裏,卻是那樣的金光閃耀。這尊羊脂玉佛,從一九二四年就伴隨著她,那年夏天,在國民軍政府任旅長的祖父在安徽蚌埠遇害。傷心欲絕的老奶奶,橫了心要剃度出家,後經寺院主持好言勸慰,念在兒女尚幼,作了俗家弟子。請這尊玉佛回來供奉,從此戒絕葷腥潛心向佛。在二十多個辛酸的寒暑裏,只有兩樣支撐著她的身心:這尊東躲西逃都沒離過身的玉佛,以及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舒家獨子──我的父親舒國炎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章(3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八月十四日,父親生日那天,我家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,湖北館子「漢雲樓」的大師傅,一早請到家來作菜。還沒天黑呢,所有燈籠全點上蠟燭。老奶奶忙著在堂屋擺供果,我們依著秩序上前蓋頭作揖拜祭。

父親請的客人未到之前,小孩子先吃飯,然後全部被趕上樓,那裏已滿檯擺上月餅瓜果,小姑媽領著我們一大堆娃娃。我坐在窗台邊欣賞樓下的熱鬧場面:老何一早就將四屏門拆開來,前院和中間大院連成一氣,大圓桌一張接著一張,客人陸續來到。沸沸揚揚的人聲,不絕於耳。天空中月朗星稀,院子裏燈火輝煌,桂花香、酒香、菜香飄溢四處;談笑聲、杯盤聲、猜拳聲混成一片。

酒醉飯飽,人們餘興未盡,不知是誰拉起胡琴,有人在唱京戲 。在眾人掌聲催促下,父親站起身,在桂花樹下,也唱了一段「借東風」。清脆的琴聲和著他那嘹亮的唱腔,令我從那時起對京戲留下很深印像。中秋節快樂地過去,也帶走了讓人心醉的幾年,卻留下無限情懷。

 美好的時光,總是很快溜走。秋去冬來,寒冷的天氣,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,冷得更厲害。山城披掛著冰雪,在凜烈的寒風中呻吟,古樸的東門城樓滿樓風雪──赫然像一頭掉進雪窩裏掙扎求生的怪獸,黑洞洞的城門張著大口,一個勁的將那些汽油軍車、煤炭商車、騾馬大車吞進城去,又從西門成串吐出來。一條看不到頭的雜牌車龍,亂糟糟的向西部崇山峻嶺伸延。狂風將人喊馬嘶、汽車轟嗚聲攪得粉碎,灑向漫天風雪的長空……。

長江防線失守,國民黨軍隊屢敗屢戰!共產黨憑藉大批「窮則思變以及想不勞而獲的百姓」鋪天蓋地而來,西南各省風雨飄搖。山城地處通向邊垂的要津,一時間散兵游勇、商賈豪紳,收拾細軟、拉家帶口使出祖宗「寶訓」──走為上策,都擁塞在這條古老的山道上。城裏滿大街擠塞不堪,汽車喇叭聲、爭先恐後的噪雜聲日以繼夜的亂作一團,山城往昔的安逸不再!

司機馮叔叔不停地按著喇叭,雖然已是深夜,泥濘的街道仍是煩亂噪雜。北方流來的車潮有增無减。人心惶惶、謠言滿天,城裏的治安幾近失控。坐在車中的父親,面對眼前的一切無可奈何,同整個時局相比,這又算得了甚麽呢 ──他的思潮也同樣亂如麻呀! ……
「效忠黨國、精誠團結!矢勤矢勇、必信必忠!……抱有匪無我,有我無匪之決心,挽狂瀾於既倒……」
總裁訓令猶言在耳……唉,兵敗如山倒呀!「西南防線」失敗,「雲南防線」談何容易啊?!

吉普車擋風玻璃上的雨刮急速擺動,吃力地掃去迎面撲來沒完沒了的雪花。父親的心情此刻也如同那雪花, 既亂且寒……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小,也快要擠到那條道上去揍「熱鬧」,他的嘴角不期然地畫出一絲苦笑。

兩下短促的喇叭聲,打斷了父親那紛煩的思潮。司機每次來到香草街口,照例響兩聲號,然後熟練地將車轉進小巷。車燈的兩道光柱,塞滿了紛飛的白雪,週圍是那麽寂靜。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把目光移到這個跟隨多年的司機兼警衛身上,心裏生起一個念頭,接著開口道:
「金來呀!你已好久沒回去探家了吧?過兩天你就走吧,該回去看看了。」
司機馮金來二十出頭,他家鄉離山城有二百多里路的一個小鎮。多年前丟下母親和媳婦,隻身跑出來當兵。小伙子誠實機靈,甚得人緣。獲派給李中華師傅當助手。後來李師傅又將他推薦給父親,他是李師傅一手教授的「車把式」,在這高原「九曲十三彎」的公路上,他很快得到父親的賞識和信任。父親是外省人,對當地好些難題他還充作顧問呢。


馮金來也知情形不妙;更知大隊長的心情。上司打破沉悶突然發問,他像是被甚麽刺了一下似的,猛煞住車,回頭緊張地答非所問的道:
「大隊長!有新命令來了?」
「是的,放棄此地,退守雲南。 本來我也想帶你一道走,現在又想讓你留下。我……」
「我不回去!大隊長到那我跟到那 」
「金來,聽我說,你己很久沒有回家了,記得還是勝利那年車隊從湖南過來,路經你家時回去的,對吧?」父親說至此頓了頓,接著頗為難地說道:「另外……另外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,這個忙比起你跟我走,對我私人來說更重要。」
父親神情凝重、話語誠懇,使馮金來冷靜下來。他張大雙眼亳不猶豫說道:
「大隊長!請說吧,我馮金來一定辦得到 」

「那好,開車吧,我來告訴你……」
風雪依然不停地撲向地面,屋宇的輪廓早被白雪模糊,院牆傳出幾聲狗吠。小車在一座朱漆斑剝的門前停下,司機快步上前為上司開門。大門旁一盞在風中飄搖的街燈,照出這個忠誠的部下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,他嗚嗚咽咽地好似想要說些甚麽,但又給嚥了回去。剛才父親的一番託付刺激了他──蓬!的一下,關上車門的震動,使得帆布車頂的積雪粉粉撒下來。馮金來猛然抬頭異常激動地說 :
「大隊長!湖南一失守就已經不對勁了。可你……大隊長還在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忙!人家走的早走了、跑的早跑啦!大隊長呀!留守……留守!共匪打到眼前了,他們才下撤退的命令,就算守住雲南又怎樣?有甚麽不對勁,那些個大官兒還不是一溜……」
「不許胡說!」

父親嚴肅地喝止住他那沒遮攔的話。馮金來低下頭揩擦淚水慨然說道:
「大隊長,你放心!小少爺交給我,這是大隊長看得起我馮金來。我一定好好撫養他,將來……將來相見,我會親手把他送到大……大隊長你……嗚!嗚!……」

馮金來實在忍不住了,決堤似的淚水奪眶而出。他非常清楚眼前的這位上司,打從抗戰時就目睹他忙運輸,直到如今。誰知到頭連自已家都顧不上──他更知道「軍統」內部紀律嚴明,貪污幾十元都是死罪,軍統人員個個是兩袖清風。如今大隊長弄到這步田地,他馮金來怎能憋得住啊!他是在為自己的上司抱不平呀!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2013年10月22日 星期二

第二章(2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兩位老奶奶都很會做燈籠,早幾天吩咐老何買回來「大長竹竿」──老奶奶還借題講了個「大腸豬肝」的笑話呢。紮燈籠、裱燈籠,哥哥姐姐們也幫著忙開了。母親提筆在燈籠上畫花鳥蟲魚,有的還寫上燈謎。各色各樣的彩燈,掛滿了前後院子。在眾多的燈籠裏,我最喜歡老奶奶紮的一盞金魚燈:兩個大眼珠子是用兩個整的雞蛋殼裝成。我看著老奶奶拿針在雞蛋兩頭各扎一個小孔,然後對住一孔吹氣,另一孔有蛋清流出,不一會蛋黃也給吹出來──雞蛋放到我手心,呀!輕飄飄的一個完整的空蛋殼。

點上蠟燭的金魚燈,活靈活現,漂亮極了!大家讚美它時,我也很興奮,因為它的一隻眼睛是我親手點上的呢。

吳奶奶也做了一盞兔子燈,用白宣紙剪得密密細細的紙條,把這盞紮得極精巧的兔子燈,全身貼得毛絨絨的雪白一團,就差眼睛還沒做呢,見她順手摘兩粒鮮紅的「福壽果」當眼珠子,兔子身上還裝有四個能轉動的木輪吶!

就在大家張燈結彩時,我交上一個新朋友──有人在敲大門,不一會,老何引進一個姑娘,手上牽著正在哭哭啼啼,看上去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,到我家來找皮球 ──原來這男孩是隔壁七號,大善人──陶厚老的小么兒,剛才在他家前院的草地上,同女傭玩皮球,一時大力,把皮球踢出院牆,到處找不到,小少爺哭起來一定要,女傭沒辦法,只好到我家找找看。母親問明來由,一面吩咐大家幫著找,一面安慰小少爺,並蹲下來幫她擦眼淚,同時逗他說話:
「小寶寶乖,別哭呵,叫甚麼名字呀?」
「我叫陶小湘,嗚…… 學名叫陶……陶念慈,今年五歲,嗚……嗚…… 」
他答話那會,一雙大眼珠雖還滾著淚水,卻在滴溜溜地瞄著我家到處掛的燈籠。

「小湘,你要玩小飛機嗎?」
一直在母親身旁,注視著他的我突然問。
老奶奶也說:
「這孩子怎麼的?我們小凱比他還小一歲,看上去好似一般大呢!」

皮球找到了,是卡在前院的一棵開滿粉紅色花團的樹枝上。還是小姑媽在這株樹身光滑的老紫荊樹上,栓繩子掛燈籠看到的。但陶小湘卻不肯走了,看見我家這樣熱鬧,又有許多的小朋友,……任憑女傭如何哄他都沒有用,他還耍耍少爺脾氣:
「有本事你去告媽媽嘛?我高興玩玩,就不愛走!」
「就讓他在這玩一會吧,」母親解圍道:「你放心!等會我們送他過去。」

年紀不大的小傭人,無可奈何地走了。
陶小湘雖比我大,他卻甚麼都聽我的,彷彿我是他哥哥。院子裏也有許多的小朋友,他就偏偏老跟著我,前院後院到處跑。我如數家珍地告訴他:哪條石縫下有螞蟻窩、哪棵花下埋有「文婆婆」。我又教他捉蝸牛的「咒語」。他還學會在鳳仙花叢中,找已熟透的果實,很輕地把它摘下來往牆上摔去,「啪!」的一聲爆開,裏面的種子彈出四散──他玩得很過癮。

「小湘!小湘!」
前院傳來叫喚聲,我們朝前面跑去,只見母親正和一位滿面笑容的少婦說話,她穿著一件淺藍色──老奶奶說的那種「陰乾司令布」做的旗袍,白晳的皮膚、漂亮的面孔 ──她就是陶小湘的生母。這位穿著、舉止如此樸素大方的少婦,竟是陶府的第六房夫人。

陶小湘的父親,已是近八十歲的人,一把雪白的長鬍鬚,非常平易近人。由於他樂善好施,受到民眾愛戴,因此贏得了「厚老」的美名。他還是省黨部委員、省參議員、三縣專員;還擁有城裏很多的房產和生意,鄉下大批的田地。陶小湘的哥哥姐姐,連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,據說他有一個姐姐,比他大四十歲呢。從這以後,在他媽媽特准下,小湘經常過來同我一起玩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二章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山城的夏天並不太熱,爬滿院牆的牽牛花,艷陽下放肆地染得粉紅一片。恬靜的巷子裏,不時傳來收買破爛的人,搖撞銅片漸行漸遠的金屬聲,還有賣唱的盲人拉得幽怨的胡琴聲。寂靜的背後還隱藏著大人們沉重的心情,孩子們也像受到感染,院子裏已很久沒有了歡笑聲。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,但從大人動不動就向孩子們發出的警告來看,事態殊不簡單:「要聽話,不許淘氣,這幾天大人心煩,知道嗎。」

我幫母親繞毛線團時,聽到她同姑姑們的談話裏,常出現許多新的名詞:南京、北平、臺灣、重慶方面甚麽的。也是那時初次聽到「香港」這兩個響亮的字眼。

住在後門的金牙婆,好似嗅出了甚麽「氣味」。只見她端著水煙壺前後撲騰,想找人閒扯打探。一天她在廚房門口碰上周嫂,她滿臉堆笑的說道:
「怎麽好久沒看到倆老祖奶奶玩牌九了呢?」
「怕蚊子叮,不想玩唄!」
周嫂白了她一眼,沒好氣地回道。自討沒趣的金牙婆,碰了一鼻子灰,叭嗒著煙壺回後面去了。

離中秋節還有些日子,家裏已開始不斷有人送來禮物。原來父親升官了,人家是上門道賀的。父親升任警察總局局長,並奉命留守。我聽見母親曾為這事哭訴道:
「……臨危受命!……這哪裏是升官? 」

 父親很忙,每天都是很晚才由司機馮叔叔送回來。有時還同老奶奶談到深夜。時間過得很快,中秋節眼看就到,家裏上下又熱鬧起來。父親生日剛巧在八月十四「迎月」那天。老奶奶特地下了指令:不管怎樣,這個中秋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!並吩咐老何盡量採辦。節前幾天,家中忙作一團,一大籠雞鴨在後園「嘎!嘎!」直叫喚;最吸引我的是一條養在大木盆裏,渾身黑呼呼的娃娃魚。我們好奇地圍在木盆邊,只見牠扁扁的身體趴在盆底,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牠那點像娃娃──原來牠是夜晚的叫聲像嬰孩的哭啼。我和虹虹約定晚上大家都不准睡,等著聽牠的叫聲。……始終沒有如願,我實在熬不住睡著了。

第二天清晨,我醒來猛然想起娃娃鱼,立即跑去後園,只見老何改用一個木桶將牠盛住,等司機馮叔叔來把牠載走呢。李曉虹早來了,正瞪看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桶裏擺動的魚。我突然問她:
「牠像娃娃哭嗎?」
「我沒……沒聽到。」
「你昨天不是答應過我,一定要聽到牠的叫聲才睡覺的嗎?」
正看得入神的虹虹,忽然被我這不客氣的一問,當堂不知所措──紅著臉、低下頭,避開我的視線嘟起小嘴,咕哩咕嚕道 :
「我後來……後來……後來忍不住……就睡著了……所以沒有聽到。」
我生怕她反問我,正犯愁──但她沒有,不禁暗暗好笑。

正在這時,馮叔叔來了,要把魚提走。忽聽見虹虹的媽媽,在向周嫂詢問這種魚是怎麼捉的,周嫂還沒開口;馮叔叔卻來勁了,因他家鄉也出產娃娃魚,他將捕捉娃娃魚的奇特方法,講得聲容並茂:
「這種魚啊,釣是釣不到的,牠深藏在石縫中,身上滑溜得很,白天牠在水裏不動,但到晚間牠就爬上岸來,專找岸邊的樹爬,只要聽到一點動靜,噗通!一聲牠們立即掉進水裏。牠們最喜歡那些橫在水面的樹桿,人們知道了牠的這一特性,在天沒黑之前……」
「在水面張網,等牠們上樹後就敲響鑼是嗎?」老何不知甚麼時候來到,忽然接口道:「然後一個個噗通!噗通!掉到網裏對吧?」
──「你怎麼知道的呀!唵?」

眼看周嫂和虹虹的媽媽,還有我們一群小聽眾正聽得入神呢,突被老何一打岔,馮叔叔心有不甘地質問道。
「猜都猜到啦!叫你來演講呀?還不趕快,魚要是死了,放生不成,我會被老奶奶怪一輩子的!」

趕走了馮叔叔,老何還在嘀哩咕嚕的唸。後來我才曉得,只因昨晚老何向老奶奶講娃娃魚的吃法:不能用刀,用細砂炒得滾燙,用白布將魚包住,活生生往熱砂裏塞,牠一掙扎皮就……老奶奶唸佛經的人,怎能聽得下去,即刻打住,當即吩咐明早立刻放生。

廚房裏放滿各種菜,隔在前院和大院中間四屏門的穿堂上,也堆滿各式月餅、糖果,還有柚子、石榴及好大朵的向日葵。可把我們樂透了,圍住這大堆花花綠綠的食物手舞足蹈地跳。大家都知道,這些東西要到過節那天,等老奶奶進行一大套祭典後,才能吃到嘴裏呢。

給父親賀生日的禮品還在不停地送來,記得其中有一盒好大的月餅,從玻璃紙盒蓋看見裏面:七個小的圍著一個大的──吳奶奶說這是她們家鄉的,叫做「七星伴月」;大姐姐說這種月餅,每個味道不一樣,她都吃過。大姐姐還說:
「往年人家送的禮,多得連院子裏都堆的是,今年少了很多吶!大月餅就這一盒……」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一章(5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這一晚,父母親的心情都很好,睡在他們溫暖懷抱的我,甜蜜的、靜靜地聽父親講了一個名叫「屋漏」的故事:
從前,在一座大山腳下有一間茅草屋,住著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,還有一頭會拉磨的毛驢。誰知,山上有隻大老虎一直想吃掉這頭驢;城裏有個小偷也在打牠的主意。

一天晚上,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,老虎和小偷都認為是時候下手啦。不約而同地來到茅屋左右各一邊,偷聽屋裏的動靜,黑咕隆咚的屋裏傳出了倆老的對話:
「哎!我說老頭子呀,這大的雨,我們那毛驢得栓好,可別給老虎叼走嘍!」
「嗐!你還有閒功夫操那份心,我這會是天不怕、地不怕;山上的老虎、城裏的小偷都不怕,只怕屋漏!」

這下可把外面的兩個傢伙唬住,心裏還直嘀咕:沒聽說過,這「屋漏」是個甚麼玩藝兒呢?真的這麼兇嗎?我的乖乖隆啲咚!幸好偷聽到,今晚可得留神嘍。

屋裏完全沒有動靜了,老虎和小偷已進來,甚麼也看不到……突然!小偷看見兩道光從身旁閃過,伸手一摸毛絨絨的,以為是毛驢,不管三七二十一,抱住就騎了上去。這抽冷子的一下,可把老虎嚇壞了,還直愣神:
「誰這麼大的膽子……不得了!難道這就是『屋漏』!」

大驚之下一頭就衝出茅屋,不要命的往山上跑。小偷在虎背上直納悶:
「怎麼這頭毛驢,又肥又矮還跑得這麼快?難道是……哎呀!『屋漏』!」

小偷拼命地將老虎抱得更緊。跑呀,跑呀,雨停了、天也亮了。小偷這才看清,自己騎了一晚上的大老虎,嚇得半死。老虎也給累的夠嗆,正好有棵大樹,牠靠住大樹猛擦,想將身上的「屋漏」擦下來。這下可好,小偷乘機爬上樹。老虎撒腿就跑,頭也不敢回,不知跑了多久,正坐下大口喘氣,忽聽樹上一隻猴子笑道:
「虎大哥,有誰能把你嚇成這樣?」

老虎沒好氣的答道:
「別提了,我算倒楣啦!碰上了『屋漏』,要是你小子呀,早就沒命啦!」

「哈哈!還虧你是山中之王呢。」猴子大聲笑道:「我就不信,哪裏有甚麼『屋漏』?依我看,跟本是個人。」
「你小子別在這耍嘴皮,你敢去嗎?」

猴子沒料到老虎來這一招,牠在樹上搔搔頭,又摸摸耳,最後硬著頭皮說:
「去就去!不過……不過我得騎在你背上,咱們一道去。」

猴子跳到虎背上,還是不放心:
「虎大哥等一等,為了保險,得想個法子……」牠邊說邊跳到一棵樹上,拆下根長藤,一頭綁住老虎脖子,另一端套在自己頸上,並解釋道:
「別不耐煩!我不是膽小,這樣對你我都有好處──到時我爬上樹,如真是『屋漏』我立刻低頭眨眼,向你打信號,等我跳到你背上,咱們一塊兒逃命;若果是人呢──嘿嘿!老虎哥,今天你可美餐一頓啦!」

一會功夫,就到了大樹下。誰知,嚇得雙腳發軟的小偷還在樹上。牠看見老虎又回來,還帶來一隻猴子,更是怕得渾身直打哆嗦……猴子二話沒說上了大樹,才爬到一半,小偷把尿給急出來了,一泡尿剛好灑在那猴子的臉上。倒楣的猴子,連看也沒看清甚麼回事,一對金睛火眼被尿一澆,辣得低頭猛眨眼。好嘛!老虎以為是信號,撒腿就跑,這回跑得又快又遠,等停下來氣呼呼地說:
「你小子真多事,說了還不信,好在我跑的快……咦!怎麽啦?……」
藤子的另一頭只拖剩一張猴皮!

黑暗中的我瞪大雙眼,在想那隻可憐的猴子……。故事深深殖入我的腦海,住後的歲月裏,每當下雨的夜晚,淅淅瀝瀝的雨聲,會使我想起「屋漏」;想起往事……

我四週歲的生日像抹了油似的,很快溜了過去。不幾天就是端午節,我跟大家一樣穿上新衣裳,胸前掛滿了各色各樣的「菱角、香包」──這是端午節特有的玩藝兒,裏面塞滿了幾種植物磨的香粉,戴在身上香噴噴的,老奶奶說它還能避邪呢!所以我們都鄭重其事的,將這些五彩繽紛的東西吊在胸前。我最喜歡二姐做的「香包」,她手很巧,會縫製很多花樣:「娃娃抱大南瓜」、「大猴抱小猴」,最教人愛不釋手。她每次做好的第一個都是我最先掛在身上,嘴裏還不停地發出驕傲的:漬!漬!聲。

節日的天氣還是沒有一絲放晴的樣子,到處都是濕濡濡的。好些窗前和屋檐下掛滿了各種粽子。大清早,我看見兩位老奶奶正忙著在所有的門上掛兩種草,我好奇地問道:
「老奶奶,這麽難嗅的草,掛在門上作甚麽?」
「這可不是普通的草,長的那種叫「菖莆」,短的叫「艾蒿」,它們吶,用處可大嘍!可保小凱不生百病,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。」

老奶奶笑著答道。前院傳來來喜的吠聲,老何告訴說:
「老奶奶,門口來了個賣山草藥的「苗姨媽」,可有甚麽需要幫她買點嗎?」
「去問她有沒有「雄黃」。」老奶奶一時也想不起似的繼續說道:「沒有的話……那麽「白芨」也行,──可別難為她。」

一聽說「苗姨媽」來了,正玩著的一大群娃娃「唰!」的一下躲得連影都沒啦。我小時,傳說「苗姨媽」(苗族婦女)會放「蠱」,她們擔著山草藥或野果進城叫賣,去到誰家最好多少幫她買點甚麼的,切不可欺負她們,否則那厲害的「蠱」會不知不覺的放到你家。據說,還最喜歡放到小娃娃身上,只輕輕地摸你一下,輕則生病、重則……。那時只要說一聲「苗姨媽來了! 」再不聽話的孩子也乖乖的了。

老奶奶買的「雄黃」,是一種蛋黃色的礦石,磨成粉末混在燒酒裏飲,並抹在小孩子的額頭上。吃飯時,老奶奶用筷子醮些雄黃酒,滴入我口中,並正色說:
「乖,把它吞了,保你一年邪毒不侵。」
「什麼是邪毒呀,為啥我看不到呢?」我不解地問道。
「嗐,別瞎說!哪能讓你看到……邪毒呀,就是被春天打的雷吵醒的,蛇呀、毒蟲啦……甚麽的,因牠們睡很久很久,醒來肚子餓到處找吃的……」
「牠們會咬人嗎?」我驚駭地打岔道。
「當然會咬啦!」老奶奶一本正經地繼續道:「你身上已經有了雄黃,又有香包,牠們就不敢來咬你了。」

我使勁地把苦辣的雄黃酒吞下去。──老奶奶細心的解答,並未解開我心中好些疑團:牠們為甚麽會睡那樣久呢?牠們……反正雄黃比牠們更厲害就是了。老奶奶的話我深信不疑,直到睡覺我都不要洗臉,怕洗掉額頭上塗的雄黃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一章(4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一九四九年的端午節,迎來了我快樂的四週歲生日。但一個可怕的變局,也即將隨之而來。自清明開始,淒風冷雨的天氣從未好過。吳奶奶還說:端午下雨是「漲龍舟水」,今年會是個好年成呢。周嫂已忙著在廚房煮好多粽葉,潮濕的空氣裏,飄溢著端午節特有的香味。姐姐們都聚在一起,用彩色絲線纏「菱角」、用碎花布縫「香包」。老奶奶和周嫂她們,圍在廚房的筲箕旁包粽子。看見我進到來,老奶奶笑咪咪地說道:
「哎喲!今天是我們的小凱『長尾巴』吶!──看瞧,弄點甚麼給他吃呢?」
我吃驚地摸了摸屁股,──沒有啊!把個吳奶奶逗得大笑:
「傻仔!細佬哥過生日叫『長尾巴』,大人的才是過生日吶,知嘛!」

老奶奶親自給我煮了一碗好長又好吃的麵條,母親教了我一種很特別的方法來吃,是用筷子將它們捲著吃。灰濛濛的天一直下著毛毛雨,院子裏一片冷清。雖是初夏的天氣,我們仍然穿得很厚實。老奶奶說:要「吃了端午粽,才把棉衣送」。午後,我們聚在堂屋裏,母親教大家唱 一首非常動聽的歌謠:

門前開菊花,竹籬垂葫瓜。
屋後青山坐,庭園雞啄砂。
種田靠阿爹,紡棉有阿媽。
朝迎紅太陽,暮送金彩霞。
牧童吹笛樂悠悠,林中溪水嘩啦啦!
繁星點點照蛙鳴,晨霧輕輕洗枇杷。
園蔬淡飯伴清茶,味美不羨鮮魚蝦。
清風啊!白雲呀!作客請到我的家。


大家唱了一遍又一遍,越唱越好聽!朗朗悅耳的童聲飛出了院牆,在寂靜的小巷裏婉轉飄揚。很可惜!在這動人的歌聲中,暫時還沒有我的份兒,因我老是將菊花、枇杷、魚蝦、葫瓜這些音韻很接近的東西,顛來倒去的扯不清,小雙哥說我搗亂,我只好輕輕地跟著哼。後來我著實下了些功夫,總算把它們理清楚了。

唱得正歡,母親笑瞇瞇走來說道:
「長尾巴的小凱,快去看是誰來嘍!」
話音剛落,于森表哥大聲地說著話走進來:
「好傢伙!這兒快成幼稚園啦──小凱呢?來,快過來!」
于森表哥是我大舅舅的獨生子,空軍飛機師,才從美國受訓回來。不久前還聽大姐姐說,他和大舅媽就要撤退去台灣。
我來到表哥跟前,收到他送給我兩樣使我畢生難忘的生日禮物──一盒五彩蠟筆、一架令人羨慕得要命的鋁鑄的小飛機,都是從美國帶來的,實在稀罕得很!大家圍住我爭著看呢。

接著表哥帶我上街去,我首次嚐到冰淇淋的滋味。他又牽我進到鞋店,一雙淺啡色鑲白邊的皮鞋,穿到我的腳下。走在街上神氣十足,跟布鞋兩碼事,這到底還是頭一回呀!……沒多久,右腳後跟有點不太對勁,最初還可以強忍著──也許穿皮鞋都是這樣的? 不行!……火辣辣的。表哥已經注意到,他蹲下來一看:
「我的個乖乖!你怎麼不早說?血泡都磨破了!」
這下我的腳已痛得沒法再穿鞋,每走一步都痛得像踩在刀上。穿著筆挺的表哥只好用雙手把我給捧回去。回到家裏,母親把表哥責備一場,說不應帶我出去亂吃東西,更不應買那麼貴的皮鞋……。

母親給我腳上敷了藥,還是穿回周嫂做的布鞋。心裏本來已窩火,還被大家笑,說我沒福氣穿皮鞋。越想越不是滋味,兩眼直楞楞地盯著腳上,不知如何發作──哎呀,大事不好!我的蠟筆給誰弄斷了一根?這下可讓我逮著機會,紮紮實實的大哭一場,甚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。


一覺醒來,天已全黑。四下一看,原來是睡在父母的床上。不由得心中暗暗高興,只要賴著不走,今晚可就有故事聽了!
晚飯已開過,周嫂特地給我煮了碗「公雞頭」,這是我很喜歡吃的一種麵食,它是用一團團麵捏扁,放在湯裏煮,再下些菠菜──老奶奶又管它叫「麵疙瘩」。周嫂把這碗「公雞頭」端進來後,讓母親形容的才好聽呢:
「小凱,快來看,多漂亮的一碗『公雞頭配紅嘴綠鸚哥』呀!」
平時母親為了讓我們多吃菠菜,所以給了它個「紅嘴綠鸚哥」的雅號。
我可以留下來睡的「人情」,是父親給講妥的,他向母親解釋的理由很充足:誰都知道我今天「長尾巴」;腳又受了傷……

我興奮得在他們那張用棕繩織的大床上彈跳好一會。並向他們表演,我在幼稚園裏學會的歌:
「小羊兒乖乖,把門兒開開。不開!不開!不能開,媽媽沒回來……」

我又繪聲繪色學著白天表哥帶我買鞋時,那個戴老花眼鏡的鞋店老闆,如何躲在櫃檯後面貓著腰,嘟囔著嘴吹兩手指捏著的大洋──唿!的吹一口氣,趕緊湊在耳邊,瞇起兩眼聽洋錢的那副表情。逗得父母捧腹大笑,一連叫我做了好幾遍。我忽然想起問題向母親提問道:
「媽媽,他為甚麼要吹那錢呢?」
母親一面整理被子,一面解釋說:
「這是分辯真假最簡單的方法,如果是假……」

父親不知甚麼時候,手裏已拿著一個大洋錢,吹口氣迅速遞到我的耳邊:
「哎唷,真好聽!」我驚嘆道。
音樂般的聲音清脆地從洋錢裏發出。我情不自禁地打斷了媽媽的說話,繼續向母親提問 :
「如果是假的,就沒有這麼好聽是嗎?」
「那當然嘍!」
「為甚麼要做假的呢?」
「這些事情一時半會的也說不清,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。」
母親一面給我蓋好被子,一面回答道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一章(3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後園的平房裏,還住着南洋華僑李中華一家四口。這位李先生同一批愛國華僑,早年回國參加抗戰,被分配在軍事運輸處開汽車時就認識了父親。他們曾並肩奔馳在中緬線上搶運抗戰物資,也曾在那原始叢林裏為對抗瘧疾而互相照顧,因此,結下深厚的友誼。

李先生早已當上了中隊長,但我家上下還是樂意稱他「李師傅 」。多年來他也確實教授了不少汽車司機。這位黑黑實實,濃眉大眼的廣東人,剛好同吳奶奶是南海同鄉,說起話來分外親切。在我家搬進紫荊巷時,他還是單身漢,父親看他一個人生活很不方便,反正家裏房子多,就叫他住了進來。第二年,他把在雲南認識的,一個非常漂亮的雲南姑娘接來,不久就在山城的「小上海飯店」舉行了婚禮,還是父親給他們作的證婚人,新房就設在後園的平房裏。那時不要說我,就連小哥哥都沒有生呢!可現在,李師傅已有兩個孩子,大的男孩叫阿強,比小哥哥小一歲,女兒虹虹跟我同年。我母親非常喜歡虹虹,常常誇她像媽媽那樣漂亮。我家院子這一大群娃娃──照母親話說:正好「一打」 有大姑姑家兩個男孩,江致文、江致禮;小姑姑家大女兒王懷貞、兒子王懷義;李師傅家的李國強、李曉虹;再加上我家的六個,好嘛!可夠瞧的了。這堆孩子最大的,要算我家已有九歲的大姐姐,最小的也是我家的小雷弟,才兩歲多。

女孩子們玩的,都是沒勁的甚麼「跳石板」、「抓子兒」、「跳繩」之類,我們玩的可就大不同了:掏螞蟻洞、找蝸牛、捉「文婆婆」──是一種飛蟲,除了頭是紅色的,牠全身烏黑,我們捉到牠後,就放在兩手心裏包住,一面搖,一面還正二八經的唸道:
「文婆婆,鬥手窩,鬥得活是你的,鬥不活是我嘞!嗚──飛!」
唸完,雙手向上一拋,如牠沒有被搖暈,繼續飛走,我們開心地拍手祝賀牠鬥贏了,如牠飄落到地上不動,我會悄然的用泥土把牠埋掉。致文表哥說,他要是做錯了甚麼事,怕被大姑爹責打,常用「文婆婆」來卜算,還非常靈驗呢!但我從來沒試過。捉蝸牛的方法也很特別,要邊唸邊找:
「蝸牛,蝸牛,快點出來,有人偷你的金棺材!」
表哥說這是咒語,不知是真是假,反正邊唸邊捉還真管用就是了。有時我們男女生也會混合玩一些「大型」的遊戲,有甚麽「老鷹抓小雞」、「扮姨媽」、「蒙猫猫」或是「霸四方」等。當然捉「文婆婆」和蝸牛還是我們男孩子的賞心樂事  ,老奶奶教大家唱童謠更是讓人開心不已。

有時我們男生也會做一些淘氣的事,這些點子不用問,又是致文表哥出的。記得那次他帶頭在後園,用一個竹筲箕和一隻連着根繩的筷子來捉麻雀,撒下一把米,我們悄悄地躲在廚房,老銀杏樹上的麻雀飛下來了……。好哇!抓到一隻了!前呼後擁地來到大院,嘈嚷聲驚動了母親,她出來看見那隻腳上綁有繩子的麻雀,在地上撲撲亂飛,她拍了兩下手說道:
「小朋友們!大家靜一靜,你們是怎樣捉到這隻小麻雀的呀?」
一個個爭先恐後的搶着答 ……母親等我們說完接着道:
「假如你們捉到的是一隻麻雀媽媽,牠的窩裏有一群小麻雀正張着嘴,等媽媽帶吃的回來……小勇士們,誰可以告訴我應該怎麼辦呢?」

全靜下來了,……我抬頭目送小麻雀,自由地飛向藍天。母親從沒向我們發過脾氣,她喜歡將我們打扮得漂亮整齊,尤其是冬天,我們身上全是她親手織的,各種花款的毛線衣褲,還有帽子、手套、圍巾,總之我們全身都穿得毛絨絨的。母親很講究衛生,很少給我們吃零食,每天都會把切成條的水果分給我們吃,她說這樣吃不傷牙床。

我的母親于月光,他的家鄉滁縣,地處安徽江蘇兩省交界的滁水河畔;座落在「津浦」線上山明水秀的古城,它城鎮雖小,名氣頗大,尤其城邊的「琅琊山」,更遠自唐代就享以盛譽, 宋朝的大文學家歐陽修貶官那裏時,曾寫下了千古名篇「醉翁亭記」,從此「滁之山水得歐公之文而愈光」,蘇東坡再將「醉翁亭記」親筆書寫刻碑傳世,更引得歷代名人來遊。一時「文以山麗,山以文傳」,王安石、辛棄疾、文徵明、王陽明都曾宦遊或旅居於此,紛紛建亭刻碑,自唐宋以來,歷代的亭台、摩崖、碑刻滿山皆是,有幾百處之多。母親出生在一個世代書香的家庭,自幼又受到如此絢麗多彩的文風薰陶,她溫文好學,琴棋書畫樣樣皆能,自安慶師範畢業,便在明光中學任教。

母親的毛筆字和水墨畫都寫得很好,梅、蘭、竹、菊都是她最常畫的。我最愛看她筆下的墨,在宣紙上漸化的趣味,十分引人入勝。母親練字時,喜用那首「歐文蘇體」的「醉翁亭記」。也曾寫一句,教我一句,至今還依稀記得:
「環滁皆山。其西南諸峰,林壑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琅琊也。……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間也。山水之樂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……。」

母親也曾把著我握住毛筆的手寫:舒小凱,漢族,湖北宜城人,父親舒國炎,母親于月光……。

在我還未進學堂之前,就已對筆墨紙張,有著濃厚的興趣了,相信這是自幼受母親的影響。在往後那些艱難的歲月裏,這些文房寶貝,一直潤澤著我那幾乎枯萎的心靈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第一章(2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我出生的地方,是座多雨的山城,它被連綿不斷的群山團團圍住,幾乎家家開門見山,一條清澈的河流穿城而過,斷壁殘垣的城牆外圍着一圈護城河,這圈用大石砌的,只有春天才充滿雨水的護城河,曾是我兒時喜歡留連的地方。

我的家是在近城東的兩條巷子裏,這兩條巷子一彎一直像把弓,直的那條大巷名叫「香草街」,彎的小巷叫「紫荊巷」,它的兩頭藏在香草街裏,我家正好橫在兩條巷子中間,正門開在彎的小巷子裏,後門直通香草街,是一所有三進院落古老的二層樓房。

父親在南京中央警官學校苐一期畢業後,在四十年代初,從交通部設在湖南岳陽的軍事運輸處,調來山城任西部運輸大隊長, 帶來一大家人到此上任。一天,山城日報刊登了一則廣告:拍賣本市紫荊巷五號花園大宅,環境幽靜、地段 高尚……。父親立即陪同老奶奶及母親去看,都還滿意,唯獨不明白後園為甚麽還住着個孤老太婆。如果,因此沒買成,我家的「後來」可能會是另一番故事。偏偏那天碰上一個多嘴的拍賣行夥計,把這老太婆的家底全抖露出來:這座大宅原來的主人姓黎,祖上是販洋紗線發家的,建了這房子傳到他手上不幾年,前妻故去留下一兒一女,填房黃氐再給黎老頭添了個閨女。本來好端端一個家,卻出了個忤逆子黎家富。指望兩個女兒吧,誰知大女兒又不爭氣,門不當、戶不對的愛上了一個殺豬的,黎老頭當然不答應。結果是:「 黎家大小姐跟人私奔啦!」鬧得沸沸揚揚,把個黎老頭氣得半死。正在這節骨眼上,那念洋學堂的小女兒,又在學校鼓動罷課、帶頭遊行示威,被政府通緝不敢回家。不久聽說跑去北方革命去了。「三管齊下」黎老頭一命歸西。本已破落的家,沒有甚麼可以再敗的了,嫖、賭、飲、吹樣樣精的黎家富,索性典當了這房屋。錢一到手,只三下五除二的花沒啦!限期一過,斷了當,這敗家子也失了蹤影,把個孤老婆子拋下沒人理。拍賣行趕了多次,她賴死賴活的不走……。碰巧當舖的後台老闆,是隔壁七號的陶大戶家;人稱「陶厚老」的大善人知道這事後,親自打了招呼:讓她住下吧,等有了買主再說。

這個長舌的夥計,見到父親面露難色,即刻補充道:
「假如閣下有興趣要這房子,放心!到時我們抬也要把她抬走。」

唸佛經,吃長素的老奶奶,頓生惻隱之心,當即說道:
「幼伯呵!我滿喜歡這屋,就跟我們在滁縣楊家巷的那棟差不多,也蠻大的。 唉……!這黎老太太怪可憐,不要難為她,反正院子大,後面多個人幫照應一下也好。」

數當如此,奈何!這屋據說建於光緒年間,我家買下時,它已經歷了五十多年的風霜。到我對自己的家有一個完整的概念,是我將近四歲時,也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:三進院落的所有房屋,樓上樓下全住滿了。前院左右兩邊樓上,分別住着大姑姑 國卿及吳奶奶的親生女──小姑姑 國鳯兩家;樓下各住有奶媽王姨帶小雷弟,和另一邊的 管家老何。穿過隔住的四屏門就進到中間大院,右手一排兩間是父母的書房和臥室,周嫂領着我們五兄弟姐妹睡樓上。左面一整幅牆壁,璧中央用彩瓷鑲了一個又大又圓的「福」字,牆下是座大花台。大院子是我家最熱鬧的地方,青石板舖的院壩乾淨、寬敞。大花台上種有大麗菊、胭脂花、夾竹桃。通上堂屋的六級丈多寬的白石階兩旁,各栽有一棵桂花樹,還有一口石板砌的金魚缸。 

一大群花花綠綠的娃娃,在這裏遊戲、追逐,可熱鬧了!把兩個坐在堂屋前,月台上的老奶奶逗笑的合不攏嘴。踏上六級石階,跨過高高的門坎進到堂屋,它有兩層樓那麼高,是老奶奶拜佛唸經及供奉祖先的地方。兩位老奶奶分別住在左右耳房裏。大供桌的右邊,有一道側門通去後園,後面有廚房和幾間平房,有一片園地及幾塊天然的石頭山。我最喜歡後園的老梅樹,它淡雅的花香伴着冰雪實在令人着迷!每年花開,老奶奶必摘幾枝插在她房間的銅瓶裏;還有那棵高大的銀杏樹,它尤其在秋天最迷人,渾身金光閃閃──拾來它那美麗的黃葉,父親將扇形的葉片,插在一瓣剝了皮的大蒜上,巧妙地成了一條小金魚呢。

再上幾級石坎來到後門,出去就是香草街了。在後門原有一個舖面,是過去黎家用作零售棉線生意的,也許自黎老頭死後再沒開過了,只留一扇門方便進出。

當年老奶奶好心留住的黎家老太婆,照舊住在舖面的房間裏,守住老頭留下的一些纺紗工具及雜物。幾年來,黎老太──倆老奶奶都這樣稱呼她一一生活得挺自在, 母親及姑姑們對她也相當客氣,家裏若是作了甚麽好吃的,總會叫周嫂給她送些去,逢年過節嘛,更是不消說了。但我早就知道老何及周嫂最討厭這老太婆,背地裏管她叫「金牙婆」,皆因她鑲了滿嘴的金牙。記得有一次,周嫂告訴老奶奶,說她在後園大駡來送米的夥計:
「你小子別他媽的狗眼看人低!你以為我是他們家傭人啊?告訴你,要不是那狗日的爛屍兒黎家富,乘老娘睡着偷了房契,嘿!嘿 !你小子想給老娘倒馬桶,老娘都嫌你手臭!」

這老太婆也確有一手,每當她碰到老奶奶或母親她們,總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兒,可是一見到老何周嫂時卻是另外一副面孔,難怪老何周嫂恨她了。我經常看到她手捧一個銀製的水煙袋,坐在月台旁的一個石鼓凳上,「嘰哩咕嚕」抽水煙,還不時抬眼看我們嘻戲。不知為啥?我也愛楞頭楞腦地看她抽煙……這袋還正吸着吶,好似爬滿蚯蚓的手又伸到煙盒裏去搓揑另一團煙絲,煙袋被她吸得像開了鍋似的「咕嚕嚕!」直響,兩道白煙從她尖尖的鼻孔裏噴出時,我也會不由自主地透一口粗氣, 好像那煙是我的鼻子眼冒出來似的。只見她將豆粒大的煙絲團塞進煙鍋,吹二三口就完了──「噗!」的一聲,一團煙灰乖乖地跳了出來。還有她手指縫裏夾的那根小紙棍兒,看似沒煙沒火的,她撮起嘴啥時吹,嘿!那火啥時就著。

我喜歡看她抽煙,卻怕看她那樣兒──如黄蠟似的臉色滿佈皺紋,高聳的顴骨上泛起兩團紅暈──哦!還有她那焦黄的長指甲。記得有一天,我正在院子裏玩耍,突然肚子痛,老奶奶過來問我時,誰知金牙婆大聲向老奶奶提議道:她煙壺裏的水可止肚子痛,嚇得我急忙說道:
「老奶奶,我不痛了,真的不痛了!」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

第一章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清晨,一個難得晴朗的日子;端午節的前三天,我降生在西南部一個小山城的市立醫院。後來聽媽媽說:生我那時天還沒亮,但已聽見窗外傳來雞叫。我「呱!呱!」的哭得好大聲。──也許,我那時就已後悔不該來到這個世界吧。

命運的安排,一個將要變亂的時代給我趕上,從此步上了一段「豐富多彩」的人生路。

溫馨的家裏,除了爸爸媽媽,還有兩個慈祥的祖母──老奶奶和祖父的「二房」吳奶奶。我上面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;我家大院裏還住着兩個姑姑,和一大幫表哥表姐。加上早年就跟隨老奶奶,從安徽帶來的管家老何及女傭周嫂。哦! 對了,還有一條大黃狗「來喜」呢。

轉眼,我已一歲多啦!在我能站起來,搖搖晃晃邁出人生第一步那天,大家都為我高興,連老何和周嫂也驚奇地叫道:
「小凱能站起來嘍!」
「小凱會走路啦!」

我自己也興奮得「咿咿!呀呀!」直跺腳地叫喚。

在我小的時候,老奶奶總愛同我講,我更小的趣事。但我自己也記得,每到大人們忙着包粽子那幾天,就快到我「長尾巴」了。老奶奶也總喜歡說,我是趕着出來吃她包的粽子的;吳奶奶也有個說法,說我揀了個好時間──抗戰就要勝利吶……。總之,我的出現,給全家增添了不少喜悅。可是不久又給大家帶來煩憂。眼看我一歲多啦,不但不會走路,連站也站不起,還不會說話呢!成天只知道「咿咿!呀呀!」,能不急人嗎?

大姐舒敏,長我五歲,是吃媽媽的奶長大,比我大四年的二姐舒婷,以及兩個大我兩歲,孿生的小姐姐舒蓉、小哥哥舒小雙,都是請奶媽餵大的。因生大姐姐後,媽媽再擠不出奶水。到了生下我時,父親決定不用奶媽,而用進口的奶粉餵養。戰爭快結束,物品供應日漸好起來,不擔心缺貨。兄弟姐妹,就我一個是用奶粉「灌」大──不會是奶粉,有甚麼問題吧?老奶奶燒香拜佛求菩薩;媽媽想盡辦法給我補充營養 ──「大豆排骨湯」使我印象深刻!吳奶奶滿口濃重的廣東口音,指住奶粉罐嘀咕道:
「呢的個洋貨,都唔知靠唔靠得住?……」

媽媽也曾埋怨和後悔當初為甚麽不給我僱奶媽!也許,我是天生的「晚熟」吧?不管怎樣,我終於站起來了,大家也鬆了口氣。我學走路的膽子越來越大,能慢慢地蹭蹬到屋外去。……花臺壁上的青苔、石板縫裏的螞蟻、桂花的香味;還有那瞥一眼都能叫人打噴嚏的天空 ……我的感覺和意識從此開始。哥哥和姐姐們在院子裏作遊戲,更使得我不知跌倒多少次;討厭的來喜老是乘機在我臉上大舔一番。

我還不能說話的原因很快讓醫生給找到:原來是舌頭下面被一片膜給連住了,就這麽一剪刀的小手術,從此打開了我的「話匣子」。哥哥和姐姐們還是照樣叫我「小啞巴 」,而我說的話只有他們才明白。記得最出名的是將「喝水」說成「火腿」,成了全家的笑料。雖然我像個傻小子,卻有着天生的好記性,父母疼我疼得不得了──也許,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用奶粉餵養的孩子吧?

在我快兩歲那年,媽媽又給我們添了個小弟弟,他是在響春雷時生下的,所以取名舒雷。那年內戰已打得很激烈,小雷弟又請奶媽餵了。算起來,我家前後請過四個奶媽。小時候,我們住的小山城還不時興用奶粉,僱奶媽很流行,城裏還有一條「奶媽街」呢!在那條既狹窄又潮濕的巷子裏,每天早上一段很短的時間,人頭湧湧非常熱鬧;有需要的人家都趕早來選奶質優良的「貨色」。這個奇特的市場,我曾跟隨老奶奶和周嫂來過一次,巷子裏,高高的牆根下站了一長排解開上衣鈕的婦女,個個都將奶水充漲的乳房顯露,方便僱主揀選。到處都可聽到婆婆媽媽專家似的言論:這個不行,奶頭太大容易嗆住,會傷肺;那邊的又太小,不易吸,傷中氣……說得頭頭是道。我也納悶,人身上怎麼會長能吃的東西?有些人家跑上無數次也沒挑出個結果。也難怪,當年老奶奶給小雙哥選的奶媽,一時走眼,餵了大半年才發現奶媽有哮喘病,為這事老奶奶一直耿耿於懷。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