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

後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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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黑風窪,我們被帶到另一處山腳的工棚住下,這裏正在建設一座煉鋼廠。我們每天的工作是將大石敲成碎石子,讀書的願望始終未實現。一九五八年秋,進一家機械廠作童工,驚喜地與小雙哥會在一起。

我們每月能掙到七塊錢了!老奶奶喜極而泣。可是沒幾天,我最親愛的祖母在睡眠中靜靜地離去……痛哭一場後,從此不再流淚。

苦難的歲月,煉獄般的日子沒完沒了,忍受當「活靶子」、「運動員」、「現行反革命」的百般侮辱……唉,哀莫大於心死!甚麼大好江山──我只感到草木皆兵;甚麼「炎黃子孫」──只會令我想起大饑荒時,被火烤得兩面黃的玉米粑。走吧!沒有甚麼值得留戀的了。七十年代初,在妻子的鼓勵和支持下,經過三年的折騰終於踏上自由的土地。小雙哥夫婦也於兩年後抵港。

在香港二十年的生活中,忘不了過去的經歷,它已深深刻在心裏,想將它寫下來的宏願無時無刻不在灸炙自己。很早就開始動筆,怎奈心有餘而力不足,十幾年一晃過去,弄至上下不得的境地。所幸可愛的香港豐富了我的文化、開拓了我的視野、找到自身價值、拾回做人的尊嚴!時代應朝進步的方向邁進,可是全世界卻眼睜睜看著香港這個現代國際大都市,被獨裁政權吞噬;簡直就是當今人類最大嘲諷!哀我中華!痛我中華! 更增強了我要將這篇陳年故事記錄下來的信心。九七前,非常不忍地離開再生我的故土──香港,在澳洲覓得一方靜地,日以繼夜的寫,儘管握筆千斤,困難萬重,我仍努力將它寫好。錯誤之處難免,敬請讀者體諒!本書倘如能給讀者帶來丁點啟示,對我實在是莫大的欣慰。

二十世紀已過去,故國百年滄桑充滿民族相殘的悲哀,也留下我童年魘夢般的痕跡;儘管時光流逝半個世紀,但五十幾年來的事實証明,誰才是真正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!我相信這本書,所揭示的這個滄海一粟的社會個案,在今天對揭露共產邪黨應有一定的意義,我更堅信:人類的文明進步、自由民主必將戰勝野蠻踐踏人權的邪惡!


二零零五年三月
定稿於澳洲珀斯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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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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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盞煤油燈,分別掛在石板房裏的木柱上。宿舍兩邊排列的石頭方格裏,擺放我們的睡床。因房屋低矮,所以將帶來的雙層床鋸成單層,每格石頭洞裏擠兩張共睡四人。就算我起身坐床上,也只看到三個同伴和低低的石板屋頂,其他甚麼也看不到,全被那一公尺多高的石頭圍子擋住。在這小天地裏,我也尋到不少趣味:下雨不出工時,可躺在床上無聊地看那浸進來的雨水順著石板流,而不會滴下來;晴天呢,橫看豎看地捕捉斑駁的石板紋,顯出令人叫絕的圖畫。這個長長的石頭房裏,雖然擠了一百多人,實際大家是很少見到面的。天一黑,只有乖乖地睡覺的份。可是今晚情形就不同了,大夥都不想睡,個個站立床上,扒在牆頭傾聽高班那邊激烈的討論。幾個連長、排長正爭得面紅耳赤……突有人高叫:
「把狗日的二友揍一頓先出出氣,然後大家散夥,各奔前程!」

此語一出,全屋鬨動,有人鼓掌歡呼,其他的提議,反應同樣熱火,也不知大夥究竟要怎樣?甚有威望的「三朝元老」──「胡鍋粑」高聲一呼,眾人靜下來:
「大家聽我說!這鬼地方已是混不下去了。這哪是甚麼集體農莊?我看勞教農場還差不多──不信?大家看看,我們住的甚麼?穿的甚麼?快一年了,有的同學連屁股都露在外頭!夏天眼看就到,一個個老棉衣脫不下,只好扯掉棉花。吃的呢,三餐變二餐,吃飯時滿山坡蹲的坐的,像一群小叫化,拆兩根茅草當筷子;下雨時,一個個就跟猴子似的,躲在崖石下吃。有誰關心?有誰過問?」全屋鴉雀無聲,昏暗的油燈,照見同學們眼裏閃爍的淚光。

「我們靠自己,不吃他這碗勞改飯!」
「明天不出工!」
「還出卵的工,老子明天就走!」
胡鍋粑一席話,激起眾人心中的怨怒,嚷成一團。這時一個高年級的大哥,走到過道中間大聲說道:
「大家靜一靜!聽我說句話:打他一頓容易;明天就散夥也容易,拍拍屁股就走──可這一幫子怎麼辦?」他順手朝我們這邊一指,牆頭伸出的幾十個小腦袋,你望我,我看你的不明所指。他繼續道:「他們都才十歲出頭呀!丟下不管嗎?帶著往外跑嗎?……」

全場一片寂靜。是啊,真要各散東西,這可往哪兒去呢?心中不禁黯然。記得二年前,黃院長新官上任,力圖一舉瓦解童教院裏的各派勢力,採取很多措施,一時間搞得黃天保之流雞飛狗走。最終釀成「大逃亡」;為了造成聲勢,很多人被脅迫,乘運煤的卡車開進大門時衝出去,我也在人群中。結果,和杜培義在外流浪了兩天,還是乖乖地回去,在院長室作了二十分鐘的「頂門槓」才了事。現在又要各奔前程,何處安身啊?!群情洶湧,無人可逆轉,結果「鷹派」佔上風。

第二天發生的事,使整個形勢驟變。母螺帶了幾個人,將貓眼騙至山後森林裏,綁在樹上拷打,並威嚇說,要殺了他來祭小黑。貓眼當場大小便失禁,嚇得嚎淘大哭道:
「媽呀!娘呀!我不說不行呀,他拿出手槍逼我嘛……」
「黃二友有手槍!」像滾油鍋裏沾進一滴水,炸開啦!

「這裏真是勞教農場!」
「我們家庭出身不好,但我們沒犯法!」
沒兩天時間,跑了二十幾人,接著每天有人跑。火神也跑了,走的那晚,他約我和杜培義一起跑,並保證大家有飯吃,我沒那膽,杜培義也不敢。他甚麼也沒帶,只說了句:後會有期,弟兄們!就消失在黑暗中。

黑風窪「集體農莊」,就像一齣鬧劇,終於收場了。曾老師走後不幾天,端午節前黑風窪接到全體撤離的指示。

天色微明,山谷中雲霧升騰。我揹上小背包,跟著隊伍向出山的小路走去。看著滿坡的玉米,還有那紫色的蠶豆花,心裏有些依依不捨。隊伍比起來時那一百多人的長蛇陣,已是短了一大截。誰也不知要去哪裏,新來的姜指導員也沒有講明,只記得他說甚麼……投身到火熱的「大躍進」高潮中去。

回首遙望黑風窪,它已隱在雲煙之中。忽然山林裏傳來樵夫的歌聲:

山高林密,前路啊茫茫!白雲蒼狗,歲月啊悠悠!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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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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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隊伍解散!各就各位繼續開工。」
黃二友忽地又出現在台階上,若無其事地吼道。出奇的靜,大家原地不動,不時傳來幾聲抽泣,雙雙憤怒的眼睛瞪著黃二友,場面「嗆」住了,隨時一觸即發。他眼看勢頭不對,佯作鎮靜地說道:
「大家若不想開工也好,回宿舍去休息,好好想想──老郭!把這收拾嘍。」
說完他又溜進去了。郭大伯左右為難的,滿臉無奈地嘀咕:
「這是麼子事喔?……」

他剛要彎腰去撿拾小黑,一直站在原地滿面淚水的母螺,陡然大喝一聲:
「不要動!──嗚!……」他放聲大哭,嘴裏臭罵一通:「你家媽的老X!狗日的好狠心!老子最多不吃你這碗勞改飯……」

他一邊罵個不停,一邊毫不猶豫脫下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衣服,很小心將小黑包住,捧起來往山上走去。這個曾經令我憎恨的小個頭──母螺,像有磁力似的,一百多人一個跟一個的隨著他,朝山上的小路接出了一條蜿蜒的人龍。有人用樹枝挑起一件衣服,在隊伍前面高高舉著。半山腰有一塊草坪,是我們平時工餘喜歡聚集「翻跟斗」,以及休息的地方,小黑被埋在這裏。憤怒的火焰,在人們心中燃燒,一時間七嘴八舌的罵聲四起:
「黃二友沒有資格管我們了!不如聯名要求曾老師負責管我們……」
「X他媽!老子們不如上山打游擊去,那誰也管不了……」

「同學們!冷靜些,不要亂說話,」原來曾老師也來了,他兩眼潮紅的制止了那位口出驚人之語的同學,接著道:「大家都看到了,院長今天是衝著我發作的。所以我希望同學們千萬不可做出傻事來……」說至此,他語音微顫,脫下眼鏡用手絹使勁揩抹,但他的淚水還是掉了下來:「這裏我已待不下去,不能再陪大家一起了。即使我走了,我也會將大家強烈要求讀書的願望,向上面反映。」

曾老師鎮定下來,環顧圍住他的孩子們,嘆了一口氣,語重心長地接著說:「孩子們!你們這裏除極個別的外,絕大部份的家庭出身都不好,你們說話都應注意,將來你們踏入社會更須謹慎小心,這話我本不應說的。但是,看見你們剛才那樣,我很不放心呀!」

大家低頭不語,我在仔細捉摸曾老師的忠告。有人在大喊大叫,我抬頭看見有個同學,脫下衣服在頭頂揮舞。瞬時,好多人都這樣大喊大叫。我也除下早就扯光了棉花的衣服,邊舞邊叫。頓時,大夥的叫喊聲同大山裏的回聲渾然一片。那強音,搖撼著高山,震撼著青天,西沉的太陽也嚇得往下掉。聲嘶力竭地軟癱在草地上,頭嗡嗡作響,心中卻痛快極了。臨下山的太陽,把天邊的雲惹得一片彤紅──不論我身在何方;不管發生多大事兒,它還是照起照落……唉!太陽公公!倒底誰才算一回事呀?──我好像聽見天邊傳來:甚麼事也沒有,回去睡吧孩子,明天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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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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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風和煦,萬木爭秀的山嶺上,大夥正忙著在玉米地裏薅草施肥,忽聞山下廚房旁吊著的半截鐵軌 敲響,那急促的鏗鏘聲是少有的 緊急集合令,……黃二友躊躇滿志地昂著頭,不時睥視站立一旁,神色凝重的曾老師。大家站好隊後,各排向他報告到齊人數,只見他輕搖著小腦袋,面露近乎淺薄的笑意,照例來回踱著步子,陰陽怪氣地說道:
「要得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……嗯!黨和國家這麼多年來,為你們操了多少心,……唵!付出多少人民的血汗錢!可到現在你們都為國家做過些甚麼?創造了一分錢嗎?……唵!」。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?聽得一頭霧水。他頓了頓,又晃遊幾下才再繼續道:「現在居然拿人民供養你們的糧食去換狗、養狗!……誰的主意?誰同意你們的?嗯!」接著把臉一沉,幾乎吼叫道:「現在全國人民都在 多、快、好、省 地建設社會主義,你們在幹甚麼? 在拿人民救濟你們的糧食養狗!從今天起,立即給我把牠拿走,誰也不許養!」

晚上,宿舍的煤油燈下,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這事,心裏都想不通,一隻小狗,有甚麼大不了呢?說的那麼難聽。再說這是每人省一口飯餵的,不知妨礙了黨和國家哪檔子事?看著活潑可愛的小黑,都不忍心拋棄。有人在大罵出賣小黑的「奸細」;也有人提議:大家聯名給黃二友寫請求書。最後商定:暫將小黑收藏起來,避避風頭;請曾老師出面求情,實在不行再作打算。幾個高年級的大哥們耳語一陣之後宣佈:收藏小黑的地方,由母螺和貓眼兩人負責,並照顧餵食,其餘人等,一律不准多事。

「貓眼」本名張文江,江西九江人。是我們快離開童教院那一兩個月,才從江西跑來的,他說話陰聲細氣,十足一個女兒家。因他生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,大夥送了他一個「貓眼」的花名。雖然同我一班,因語言隔膜,再加上不喜歡他那「娘娘腔」,故沒有甚麼交往,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太差。

二天過去,一切平靜。第三日下午,我同杜培義正吃力地將一筐肥料往山上送──噹!噹!噹!的緊急集合鐘聲又響起,在山谷裏震盪,大夥面面相覷,大概都感到事情不妙吧。板著鐵青面孔的黃二友,沒有像往常那樣來回晃搖了,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廚房前的台階上,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牛鼓眼,怒視著三三兩兩而來的人;看見他,我忽然聯想到溫代表,他們怎麽就跟一個媽生的一樣!曾老師漲紅著臉,惘然地凝視對面的山脊,明顯看得出他們二人,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。隊伍早已站好,兩人還是不吭氣,場面緊張得使人透不過氣。突然!廚房後面傳來小黑淒涼的叫聲,隊伍開始出現騷動,似乎有人沉不住了……。

「想幹甚麼?唵!站好嘍!」黃二友猛的一聲吼,使得他那瘦削的面頰,將兩顴骨推得更高。接著道:「我早就說過:『要得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』,你們居然把我的話當耳邊風!甚至有人還煽動,聯名寫信告我。好啊!我今天倒要看看誰的本事大──羅木林,站出來!你說,是誰讓你把狗藏在山洞裏的?」

「是我自己。」戰戰兢兢走出隊伍的母螺,小聲說道。
「我已說過不許養狗,你好大的膽子!……嗯?」
「曾……曾老師都說可以……」嘟嘟嚷嚷的母螺,情急之下說了句不該說的話,把黃二友觸怒了。他猛一下像吃了火藥似的,咆哮如雷打斷母螺的話叫道:
「我是院長!這裏我說了算!──老郭,把狗拉出來!」

眼露驚恐的小黑,很不情願地被郭大伯硬拖出來。黃二友將兩手袖子往上一捋,一把搶過郭大伯手中的繩索,順勢朝上一提,小黑痛苦的四腳亂蹬。突如其來的這一下,大家嚇呆了。不知是誰放聲一面哭,一面哀求道:
「院長!放了牠吧,我們不餵了。」
群情激盪,此起彼伏地呼叫起來:
「黃院長,放了牠吧!」
「黃院長!──曾老師!……」

「院長同志!請你冷靜點好不好?這樣處理不行……」
黃二友提著小黑的那隻青筋暴露的手臂,在垂死掙扎的小狗不停的擺動下,本已支持不住了。誰知曾老師規勸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呢,黃二友赫然兇性大發,雙手抓住繩子掄圓了向石階上摔去:一下、兩下──鮮血四濺……
「我就不信邪!我叫你們餵!」
面目猙獰的他,砸了兩下,罵了兩句,也許累了,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將可憐的小黑,隨手丟在地上,急步走進廚房側邊的辦公室。

我也很喜歡小黑,牠是一隻很有靈性的小動物。在母螺細心的照料和大夥呵護下,兩個多月來牠健康地成長。牠那遍體烏黑發亮的毛,配上四隻白爪子,非常惹人喜愛。從我記事那天起,狗──人類的四腳朋友,是最早一批進入我記憶的。大黃狗「來喜」在我幼兒時,幾乎每天都出現在我視線裏,昆明回來後再沒見到牠。聽老何說,共產黨進城後,在各項控制中,消滅全城的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。老何眼睜睜看著打狗隊用「挾棍」,將哀嗥的來喜拖走。後來方明白,沒有了狗,金牙婆這號人才可肆無忌憚地闖進千家萬戶……。記得麻糖說過:「狗能避邪」看來不無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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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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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院長選派兩支出山挑糧的小分隊,他別出心裁地叫分兩路,競賽看哪隊先回來。我首次被選上,興奮得一路採摘還沾著露水的杜鵑花塞進嘴裏。不覺來到一處濃蔭遮天的茶樹林,火神仰頭四看,忽然叫道:
「小的們!這下有吃的啦!」
大家不知所謂的看著他,在環顧陰森潮濕的樹林,心中都不免在嘀咕:有啥可吃呀?──只見他二話沒說,揀了顆粗大的茶樹,三兩下爬上去,接著就聽他在上面又叫道:
「小的們,用米口袋兜住呀!」
好傢伙!一個個比桃子還大的果子掉下來,這種像饅頭的東西,從沒見過,它結蒂的一面淡綠色,朝天的那面雪白,難怪在樹下抬頭甚麼也看不到。大家疑惑的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貿然往嘴裏送。
「嗨!吃嘛,毒不死的。」
火神在樹上一邊大口的吃,一邊笑著說。 哇!……它那層厚厚的肉味甜多汁,還有一股茶葉的清香。這下可好,我們真像一群猴子,全上樹了。我也上到一棵很高的樹,往下一看──我的乖乖!俯拾皆是這種名叫「茶泡」的果子。端的是,既好吃,又好玩……。

若干年後,我帶著幾個青年朋友,再來品嚐這一不為人知的「水果」,卻是大失所望。心有不甘,為甚麼同樣的季節,原來的地方,會沒有了呢?逐向老農請教,他驚詫地瞪了我一會兒……。哦!原來如此:「茶泡」是茶樹子的異變,就如竹樹開花一樣,實非吉兆;平常有一點點,也不過像「玉米花」般大小……聽老農娓娓道來,心中暗自掐算,難怪那年正是一九五八年,往後兩年差點沒給餓死!朋友打趣地說我曾吃過百年一熟的「仙果」,心內不禁苦笑。

採「茶泡」吃,把時間給耽誤。為了爭取時間,回程火神觀察了一下地形,似乎很有把握提議抄近距離走。山勢越來越險,眼看橫在前面的懸崖峭壁,聯想上次的經歷,禁不住腳下直顫。這次雖說是白天,可是我們每兩人還抬著二十斤米。好在有火神的引導,我們總算過了一關又一關。大山嶺上有一戶農家,我們一行 十多人,在此歇腳及討水喝。憨厚的夫婦倆,有一雙衣不蔽體的小兒女,正逗弄一隻小黑狗。可把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童心引發了,大家爭相捧玩,愛不釋手。為了得到這隻實在可愛的小狗,幾經同主人家「討價還價」,最終,也顧不了這許多,大夥從每袋米裏抓些出來,算是做成這筆「買賣」,皆大歡喜。誰會料到,就是這隻小動物,兩個月後改變了黑風窪一百多人的命運。

在繁忙的春種季節,小黑狗給山溝帶來了歡樂。牠的「命名」以及照顧,都是經大家開會一致通過的呢。定名「小黑」,不但因牠身黑,更重要是紀念「黑風窪」;六個班輪流,每班照看一天,不許爭,星期天牠就屬大家的;牠的常務護理,大家推舉「母螺」和「貓眼」兩人擔任。

暫代管理的曾老師,看見大夥都如此喜歡,並且也沒有因此影響工作,也就順著大家,沒有表示意見。曾老師還稱讚這狗的品種是有名堂的:是叫「雪裏站」,因牠天生四隻腳爪白色,好似站在雪地上一樣。

說來也怪,自小黑來了後大家的情緒也高漲起來,工作進度也提高很多,彷彿牠給我們帶來新的希望。一隻小狗能給一百多個小朋友,如此巨大影響,這是黃二友回來知道後起初並沒有感到的,他也沒表示過任何意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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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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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冬,大雪封山。黑風窪與世隔絕的圍困在銀色的天地中,生活十分艱難,各班每天都要派人上山砍柴,這日我身揹鐮刀跟著「火神」,我們一行五六人踏著軟軟的白雪,向深山行進。崖石和枯樹覆蓋著雪花,黑白分明地呈現眼前,好似一幅幅水墨畫,偶爾幾片焦黃,硃紅的枯葉點綴其間,更添數分神采。一輪昏黃的太陽當空,並無賜給衣履單薄的我們半絲暖意。「火神」掏出他的兩粒神奇的小石頭,和一撮灰白色的火草,避在山崖後面敲擊數下,須臾便燃起一堆篝火,烤得我們渾身冒著白氣。熊熊的火光映在我們的小臉上,泛出朵朵紅暈,仿佛高山上的白雪也將被我們融化。

「小鳥啄食不小心」掉進石縫裏,頑強生長的樹木,我不會砍;看似枯萎,樹皮裏還青綠色的,也不忍心下刀,我相信到了春天它還會再來。清冷的山林飄來淡淡幽香,精神為之一振,多麼熟悉啊!──是梅花!我幾乎叫出聲來。崖石下一樹紅梅披雪怒放,它那傲然的體態,醉人的芬芳,驀地撞開已久閉的心扉,一下打翻了「五味瓶」;不堪回首的往事接踵而來,按捺不住的心酸,止不住的淚水…… 天高雲遠,山險雪寒,唯有眼前的梅花最親最親!

從這以後,我忽地有想繪畫的衝動,打開了很久沒用的書包,用練習簿就這麼畫起來。沒想到這一畫就上了癮 。

早在剛來時,院長就許諾的讀書班,一直是「只聽樓梯響,不見人下來。」大夥都很灰心,那間水壩前的石板房,裏面擺得整整齊齊的桌子板凳,看來無用文之地的了。不知是誰先發明,搬出凳子反過來坐著當雪橇,從雪坡上往下滑,一時群起而效之,弄至滿山的「飛將軍」縱橫飛流。若有誰家的孩子,穿得暖暖地打這兒經過,我敢打賭──他定想同我們任何一人換過個。

春天來到,冰雪消融,水壩溢出的水,衝出谷口流向更深的山麓。滿山火紅的杜鵑花和杏黃的迎春花,映照在清澈平滑的流水上,宛若上天將一匹美麗的織錦,毫不吝嗇地贈給人間。

春光明媚的山路上,下來一行五六人,這是山裏難得一見的稀奇事,消息不脛而走,大夥駐足遙望,這是誰來了呢?有猜是新派來上課的老師;也有人說:可能是甚麼首長來視察吧?一時眾口難調,但都不像──教書老師不可能來這麼多;首長視察更不可能,大家在童教院時,已領教過首長視察──提前一星期打掃衛生,臨來的那天清晨,全院發新衣褲。一時間也不知哪來那許多新棉被,還舖雪白的床單。首長來了,一位姓柴的副省長,「哼哼!哈哈!」一會兒功夫,我們這些在操場上站了半天,翹首恭候的小人連影兒也沒見著,早走啦!看不見「尊容」趕緊奔上樓去欣賞佈置得像醫院般的寢室也值得──誰知,一切已打回原形,動作真神速,令人不得不佩服!

幾個人終於出現眼前,兩個便衣警察,一前一後的押解三個戴手銬的小夥,三個人一點懼色也沒有,還嘻皮笑臉地同大家打招呼呢。其實這也不是甚麼新鮮事,在童教院已見慣。那時常有特教班的人偷跑出去十天半月的,最後因偷竊被銬回來。所以大家也沒驚訝,以為是外地孤兒院來吃「隔鍋飯」的。第二天問題就來了,其中一人問杜培義是犯了甚麼事進來的,把個漂亮的小子杜培義問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。原來他們以為這裏是「勞教農場」呢;是公安說的,──轟!的一下,黑風窪捲起軒然大波,大夥集體靜坐,拒不出工,要院長立即解釋清楚,並強烈表達「我們要讀書」的願望。後經院長和曾老師的安撫及許願,才算平息。

但是,這件事在大家心裏,打下了一個解不開的結。平息這次事件,明顯是曾老師起的作用,因此,黃、曾二人的嫌隙更加深了。不久,二人終因另一次事件爆發正面衝突,導致我這「一葉孤舟」,在命運的驚濤駭浪中,漂去到一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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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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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場火誰也沒有救著,可受傷的人卻不少。黃院長和曾老師因這件事而結怨,勢成水火。文質彬彬,喜歡以理服人的曾老師,在孩子們心中佔盡地位;簡單粗暴的黃院長,被我們在暗地裏稱作「黃二友」。不知山外又在搞甚麼運動?黃二友經常出山進城開會學習,一去幾日「老將不見面」。大夥心情輕鬆,一切服從曾老師,日出而作,日沒而息地順其自然過日子;希望那個愛找岔訓人,雙眼瞪得似牛樣逞威的黃二友不再回來。可是,在那個年月,大家要求不高的願望,永遠是落空的,當權者也永遠要跟大家過不去,才像個當權者。

「嗨!快看,黃二友回來啦!」

陡然的這麼一聲喳呼,大夥都會不約而同的望向那條進山的羊腸小路,心中多麼希望還是那些無聊小子,玩的「狼來了」的鬧劇。當真看見他出現時,相信大家都涼了半截,渾身沒勁了。當然,有時他也會帶些新出版的連環圖書;新的幻燈片來令大家高興一陣子,這種氣氛維持不久,就會給他破壞。他不滿意曾老師所安排的一切,不是這塊地不該種玉米;就是那片山坡應種小麥,處處令曾老師難堪。

有時他無緣無故敲響緊急集合鐘,等散佈各工地的同學慌慌忙忙排在他跟前,緊張盯著他,以為要宣佈甚麼重要事情。卻見他反背雙手,慢慢在隊伍前面踱幾個來回,而一言不發。原來他是在享受這種一呼百應的權威,等他那空虛的心靈得到充實,感到這院長,還是院長,才露出滿意的笑容,說一些東拉西扯的話後不了了之。也許那晚救火,也是這種心理作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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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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遠方的山影上,出現了紅光,心裏乍一驚,難道要出神仙?定神細看原來是朝霞。天色微明,重新爬回崖石上的我已是體無完膚,痛楚遍及全身反倒不覺得十分痛。忽然感到山崖下陣陣暖氣襲來,低頭看去,刺蓬下面黑咕隆咚的大洞裏涌出團團白霧。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,若不是被懸崖縫裏長出的一棵小樹托住……」

「舒小凱呀!舒小凱!」
遠遠傳來呼喚,這是「火神」的聲音,他和杜培義,還有曾老師出現在山崗上。看見他們猶如見到親人,眼淚奪眶而出。我身上有幾處傷口流血不止,我崇拜的好友「火神」,情急中教我用自己的小便淋傷口。果然,一陣灼熱後止住了。我身上好多地方紅腫,這是中了一種名叫「藿蔴」草的毒,它造成的痛楚,比刺傷更難受。尤其在心情平靜後,痛楚加深,好似被火燒一樣。「火神」找來一種散出強烈氣味名叫「蒿枝」的草,他說這是「藿蔴」的死對頭。我感激地看著他,一面將揉碎的「蒿枝」搓擦紅腫處,一面口中還唸唸有詞呢:
「藿蔴藿你,蒿枝哥哥救你!……」

看見他一本正經地反覆唸著,嘴唇牽動了口邊的一道傷疤,往事浮現眼前:
「火神」名叫王炳新,是繼杜培義後進童教院的。他比我大兩歲,由於他生得高大,看起來像不止此歲數。他外形粗獷,相貌不討人喜歡,起初同學們都不願意接近他。有人清晨見他在球場上舞弄過幾下拳腳,確將黃天保一夥矇住了,一時不敢收他的威。他的花樣也特多,有時將衣服褲子反轉來穿,嘴裏還唱道:
「反穿衣、倒趿鞋,反穿褲兒要發財。」

一派逍遙自得,誰也不在乎的樣兒。不知他啥時惹翻了特教班的兇神──胡鍋粑,深夜將他硬裝進麻袋,拖至寢室中間的樓板上,兩三根槓子亂打一通。好一個王炳新!連哼都沒哼一聲,反倒將打他的人嚇傻了。第二天我看見他嘴角裂了一道口,正神態自若的坐在教室的火爐邊,對著一面小鏡子,用燒紅的火鉗烙那道傷口。我被驚嚇得目瞪口呆,要不是親眼所見,誰會相信呢?他跳皮地朝我扮了個鬼臉。我佩服他,並感到他是個面惡心善的好人。

升上三年級後,我們已成了很要好的朋友,他在我心目中是個無所不能的人;他還能用火治很多毛病。他的口頭禪是「萬病一火」;「拔火罐」是他的拿手。他曾揚言,那麼多同學的癩痢頭,只要敢讓他用火燒,保證火到病除,可誰也不敢給他燒。倒是我手臂生的一圈十分痕癢的癬,還真給燒好:只見他隨手在棉衣裏扯出一點棉花,薄薄地舖了一層在癬上說道:
「你若怕,就不要看。」
我心裏到底還是有些虛怯,但又很想看個明白。他很快劃了根火柴,迅速點著了棉花,「唿!」的一閃,棉花燒燼,皮膚的感覺就像被小蟲子叮了一下似的,一點也不痛。就幾秒鐘功夫,竟然馬上見效,把煩了我長時間的頑癬給燒好啦!
沒想到拉肚子也能「燒」好,我吃下餿了的飯菜,屙得好厲害,心想這拉肚子你該不能用火了吧?他二話沒說,拖我到廚房後面,他丟了一塊木柴進灶孔,並吩咐我打碗水來,他將燒得通紅的木炭往水裏一塞,「哧!」的一聲,白煙水裏直冒,一碗清水頓成奶白色,他將那段木炭取出後說道:
「快喝下去,包你沒事!」
我猶豫地看著那碗還漂著許多炭渣的水,再看他那誠懇的眼神 ,一仰脖子全喝進肚,咂巴幾下嘴,哼!還真不錯,若再放些糖的話,真像小時候媽媽煮給我吃的糖水荷包蛋的湯呢!肚子不拉了,記得事後為了是因「水」還是「火」起的作用,爭論不休。他這「火神」的外號是誰給起的;從甚麼時候開始叫,就沒有些兒印象了,但他是苗族這一秘密,我信守諾言一直守口如瓶至今。

「藿蔴」造成的毒腫,在他認真的敷治下,痛楚減輕不少,撕裂的傷口,也讓他採來的「石上虎」﹝一種生長在岩石上的植物)的絨毛封住。我這才注意到杜培義也是傷痕纍纍的,大家相視苦笑。
戴著眼鏡,一臉書生氣的曾老師,臉上和手臂上好幾處明顯被刺棘掛傷的痕 。他滿懷憤懣地說:
「簡直莫明其妙!險些鬧出人命。這件事我會如實地向上面匯報,必須追究責任,哪裏可以這樣瞎指揮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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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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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黑風窪」這三字說出來都能嚇人一跳,這裏將是我們開闢新天地的地方。黃院長是當兵的出身,他甚麼都用軍隊的一套訓練大家,開荒隊都是按班、排、連編制。我們先在荒涼的山頭種松樹苗。雖然很辛苦,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早出晚歸,每天在大山裏轉悠充滿驚奇。可是,就在入冬前的一場特大山火,差點沒把我這苦苦「修練」了將近十二年的小命搭進去──也許照老奶奶的話說:罪還沒受夠吧!

遍山枯樹黃草,天氣乾燥。一天半夜,大家睡得正香,突然聽見院長驚呼外面失火啦,喚醒大家起來救火。站在谷口看出去,好大的火呀!夜空中只見火乘風勢,如波浪般眨眼功夫就捲過一座山頭,上空的雲層也映紅了。松柏被燒得「噼噼!啪啪!」的聲都能隱隱聽到,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火,心情非常緊張!看那勢頭,好像要不了多久就會燒過來。正在這時,院長大聲說道:
「同學們!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國家財產受損失,大家有責任保衛,立即跟我前去救火!……」

行前他只簡要地講如何撲打山火:用樹枝順風,不能逆風。各班排迅速跟著他,一溜小跑,煞似黑夜奔襲的味道,緊張兼刺激。可跑不了多久,問題發生了:黑夜觀火看似很近,可翻一個山看,還是那距離;再爬上一座山,還是那樣。這就奇了!
院長是北方人,不知山區的特點──對面可談天,見面要走半天。好嘛!再回頭看看身後跟的,這一百多「戰士」早已潰不成軍了。就這樣,這位要救國家財產心切的指揮官,還是不「鳴金」收兵,繼續領著我們直線向火場狂奔。這黑更半夜的,在荒山野嶺心裏那份慌亂,哪裏還想到救火呀!簡直想叫救命!在亂石滿山,荊棘遍地,伸手不見五指的山中瞎闖。深怕掉隊,哪裏有人聲,就往哪爬……正當我攀上一座山崖,忽然聽見有人呼救,心裏直發毛,一下子轉了向。在這被雨水侵蝕得好像佈滿鋒利的刀子的岩石上,我摸不清剛才是從哪邊爬上來的,感覺四面都是懸崖峭壁,不敢輕舉妄動。靜悄悄甚麼聲音都沒有了,我有如掉進了萬丈深淵急得大叫:
「杜培義!火神!你們在哪裏?」
稍停,黑暗中傳來:杜培義──火神──你們在哪裏──在哪裏──這分明是我的聲音嘛,好像有人在嘲笑我,明知是山谷迴音,但這時聽起來也使人毛髮直豎。

另一個可怕的現實告訴我,四週已沒有人了,一時方寸大亂,胡亂往下爬。剛好抓住一根藤子,誰知上面全長滿了刺,手一鬆,整個人直往下墜。電光火石之間,心彷彿已從還來不及叫一聲的口裏飛了出去,接下來,甚麼都不知道了。……我感到全身火辣辣的,如睡針毯,我盡力地在回想:這是怎麼回事呢?我究竟是在哪兒呀?想掙扎起來,哎呀!疼痛直往心裏鑽;想起來了,我這是掉進刺蓬裏啦,全身被棘刺纏住。這種長滿倒鉤的刺我領教過,不能同它硬來,稍使勁,扎得更深。可我身體下垂的重力卻由不得我,撕裂皮膚的痛楚不斷增加。得趕快想辦法脫身,否則死在這裏都無人知。求生的本能使我冷靜下來,腦海裏快速翻查有限的人生經驗,尋找解救方法……,沒有,實在沒有,難道只有等死。……唉!剛才不再醒來,也就「走」了。我難過得哭起來,我忽然大吼大叫,因用了力,身體又往下墜,但明顯感到被甚麼擋住。就在我情緒突然狂躁那一瞬時,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熟,好像在哪曾經過,啊!想起來了,這不跟去年冬天去偷罐頭那晚,做的夢境一樣嗎,夢裏我全身被罐頭重壓;現在全身被刺纏住,感覺與環境如此相似,沒料到夢境給了我解救的啟示──罐頭雖多,我是逐個掏出來丟掉;現在刺藤雖多,它也是單枝組成。我開始盤算清除它們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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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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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天到,枯萎的楊槐樹葉紛紛飄落地上,好似散了架的童教院,更顯蕭索。要搬去深山辦農場的事,鬧得沸沸揚揚。有的說:要去的地方雖在深山,但風景優美,有山有水;又有的說還有牧場,不只養馬還養牛羊;甚至傳說:院長已買了蘇聯電影中那種「拖拖拉拉」的機器呢。總之眾說紛紜,人心思變,盼望換個環境早日成行。大家盡往好處想,把要去的地方形容得有如童話般美妙,……」

天將拂曉,潮濕的霧氣漸漸淡化,獅子山頭,光禿禿的崖石籠上了一層紫橙色的霞帔,使得那熟悉的石紋樹影格外清晰。將要出發時,大禮堂頂的旗桿,牆上鑲的五角星還隱匿在陰暗中。一百多人的隊伍,每人揹著沉重的背包,魚貫出童教院的大門,去實現「集體農莊」夢想。一路上我的心情是患得患失,一面天真的憧憬院長行前的描繪;另一面又想起前天去向老奶奶告別,她說的那番話,心中老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。

周嫂在我之前,也來看過老奶奶,並送給老奶奶一盒上等的龍井茶。見到我時,老奶奶笑嘻嘻地說:一早就知道我會來──原來早晨泡茶時,她見到有兩根茶葉棍兒,豎在水中「跳舞」呢。儘管我添油加醬地如何形容,我要去的地方如何美好,老奶奶依然滿面愁容,待我講完後,她面色凝重地輕聲問道:
「你弟兄倆,該不是都犯了甚麼事吧?」

自周嫂來過後,老奶奶難過了好幾天。周嫂要跟隨被劃成右派的丈夫,調去一個很遙遠的農場,也許今生再見不到──聯想起前一段小雙哥也是去農場,心緒還沒平復,這回又輪到我──這農莊和農場不都一碼事嗎?並且,時下犯了事的人,都被送去農場。老奶奶的疑問不無道理,難怪有此一問。看來去農場並不是甚麼光彩的事兒。

我們這全男生隊伍,誰也猜不透打哪兒來,將去甚麼地方,在黃院長和新派來的曾老師鼓勵和催促下,走了整整一天。黃昏時分,大家十分疲乏地穿越在山間滿是荊棘的羊腸小路上。剛出發時的那股子勁頭,早被這一座座翻不完的山磨個精光,一個個被汗水濕得好似落湯雞。眼看如此這般,院長出了最後一招:
「大家必須趕緊跟上,天黑後這裏很多狼!同學們加把油,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,那邊我保證飯都作好啦!」
一聽說有狼,才戒了十來年「吃奶的力」,輕易就使出來,大家幾乎是小跑。

「秋老虎」般的太陽,已被層層高山遮擋,仍捨不得走似的留下幾道淺白的浮光,從對面山椏口漏出;隱約可以看到大山腳下,有一條似乎太陽無法照到的深溝,蓄水壩旁橫豎露出兩塊長方形,用白石板蓋的屋頂──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; 大家朝思暮想,地上跑著拖拉機,草場上放著牛羊的集體農莊。心中激起一股被欺騙的憤慨!那又能怎樣呢?「端人家碗,受人家管」早流傳在同學們中的這句話,有如「順氣丸」般的發揮了作用,除了順受,難道搬石頭砸天不成?

一道小水壩,橫在這個狹長的山溝谷口,雨季儲存的山洪,經夏秋兩季還剩半池水。整個山溝好似一個盛水的罐,那道V形的谷口,彷如這個「水罐」缺口。兩座石板房,一長一短都蓋在水壩邊近山谷口。短的這座裏面堆滿乾稻草,還有早兩天運來的床和上課用的桌椅。長的那座順山腳而建,原是用作做牛圈;照地上幾寸厚的牛糞看,幾十頭牛才趕走沒兩天。一到步剛放下行李,院長就立即動員打掃牛圈,否則大家連睡的地方都沒有。也許人就是這樣:一了百了;所有問題都是在漸變過渡中悄悄溜過去──假若,一開始就告訴大家:你們要去開墾一個荒涼的山溝,沒吃沒喝要走一整天,到後,要徒手掏臭氣薰人的牛糞──你相信會有人乖乖的去嗎?事情往往總是這樣:華美的言詞、高騖的野心、善良的眾生、殘酷的現實,一次又一次地結合得天衣無縫;其間,誰都有錯,誰都沒有錯,也許不這樣的話,世界將淡出鳥來。

這座用石頭砌的牛圈兩頭開門,沿內牆兩邊,又拿石頭分隔成一個個一公尺多高的方格,我們好似「拱屎蟲」般,蹲在這些格子裏摸黑瞎掏……此經歷,至今難以忘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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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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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個高年級的同學,正在看守幾個右派份子老師掃廁所。目無表情,頭髮散亂的陳老師,已被蹂躪得有如一具行屍走肉,實在目不忍睹,她兩眼紫黑浮腫得只剩下一道縫。這哪裏還像兩年前,那個身穿桃紅短袖,明艷照人的陳老師。只因提出改善兒童生活福利,不要使共產黨辦的孤兒院,比過去的差。好嘛!就是「過去」兩個字鬥得她死去活來,也毀了她一生。我經過她身邊時,她抬頭看了我一眼,這一眼猶如周鐵匠燒得通紅的烙鐵,直燙進我的心裏去──陳老師我錯怪了您,您姑息黃天保他們,是情非得已,也是為了我們這些弱小少受些罪,因你根本無力徹底改變。

吳老師的自殺,給全院帶來巨大的震撼!眼看大家愛戴的老師,生離死別;戴上右派「帽子」的被凌辱得不死不活──兒童中激起極強烈的逆反心理,院裏的秩序蕩然。拆桌拆床、滿樓大小便,弄至臭氣薰天。長時間的停課,使我們對前景十分悲觀。那些在「反右運動」充當「打手」的老師,被大家唾罵,師生關係變成誓不兩立,整個山城兒童教養院面目全非。

黃院長有見及此,企圖力挽,採取了許多辦法。他先將一批高年級的送去工廠,送不完的,安排去了民政部門屬下的一間畜牧農場,小哥哥也在這一批裏離開了。接下來開始整理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。為了讓大家感到他是與別不同,破天荒的帶領大家外出看電影。頭一天派發新衣服,孩子們受寵若驚,那單純的心靈一旦受到些微呵護,大人所期望的效果,簡直出乎意料。大家整齊地走在大街上,莫二友鼓起腮幫子,吹著調節步伐的口哨。黃院長穿著一身洗褪色的軍裝,不時前後走動,昂首挺胸地從瞇起的眼縫裏掃視,他帶領的這隻隊伍。不難看出他那嚴肅的臉孔,掩不住滿意的神彩。看的是蘇聯影片《教育的詩篇》,內容是講蘇聯的教育家「馬卡連柯」,如何將一大群桀驁不馴的孤兒教育成材,將孤兒院改變成集體農莊。
我已是很久沒有進戲院,記得在此之前,還是在昆明胖馬叔叔請我看的呢。自父親帶我看美國電影《泰山》那會兒,我就喜歡上電影院裏的那種感覺。

大家看完電影,仍舊秩序井然地返回。也許大夥被劇情強烈感染,誰也不想說甚麼,對照眼前各自領略心潮蕩滌。夜深人靜的寢室裏,終於有人按捺不住:「他媽的!要是像蘇聯那樣,老子下輩子再成孤兒也幹!」

《教育的詩篇》在童教院裏引起迴響,除了學習討論,還得寫感想。黃院長可來勁了,接著又畫蛇添足的請看第二場,這場電影差點看出大事──對我來說,也許是這兩場電影,將我的命運推去另一個「漩渦」。

第二場電影是舊片子《三毛流浪記》,內容描述國民黨時期,上海一個叫「三毛」的孤兒的悲慘身世。院長在選擇這部電影時,是用過一番心思的,他想通過新舊對比來教育大家。但他忽視了「歪嘴人忌缺口碗」的心理作用。雖然,兩場電影都是以孤兒作主題,但第一場是向美好的一面推展,大家有一種幻想代入感,事後就算越咂巴越不是滋味,但已事過境遷。第二場就不同啦:電影「三毛」這一「腳」同時踩到一二百人的痛處;而劇情產生的感染力是越看越心酸。有女同學先哭起來,陡然一下引發更多的哭聲,接下來場面一發不可收拾,女生們索性放聲哭個痛快,男生同其他觀眾叫罵開了,還差點打起來;嚇得戲院立即停映,開亮全場的燈,場面混亂不堪。人家也弄不明白,哪來這麼一幫人?還不趕快走嗎! 電影當然映不下去了。氣急敗壞的院長和老師們,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場面……。相信這次事件促成院長要仿效馬卡連柯,辦農莊的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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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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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老師走了,沒有告訴大家,就這麼靜悄悄地走的,我十分傷感,彷彿再次失去親人,一切都顯得黯然失色。外貌比實際年齡更覺蒼老,雙眼永遠蘊藏親切、溫良的尹老師不再回來。我坐在星空下,感懷往昔──當我最受折磨的時日,由於她的出現,我獲得新生,就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兒,重新回到媽媽的懷抱。

記得她值日的一個星期天,同上回一樣整理圖書室。可她卻忘了帶鑰匙,──怎麼辦呢?她自語道。低頭看著眼前瘦弱的我,想了片刻決定帶我到教室門口,打開門後,囑咐我選一張窗口下的坐位,好好睡一覺。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,其實我根本睡不著,我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。中午時分,教室門打開,老師給我捧來一疊連環圖書,還有一個熱乎乎的白麵饅頭,她和藹地問我:睡得香嗎?我違心地撒了謊,因我想這是能給老師最好的回報吧。整個下午,我坐在牆角細讀這些圖書,在這些書裏,我最喜歡一本彩色的外國童話《七色花》,故事講一個女孩,神仙給她一朵只有七瓣不同顏色花瓣的花,這朵神奇的花,它的每一片花瓣,都能讓小女孩實現一個願望;假如我也有……,我陶醉在怎樣使用七個願望裏……我似乎貪心了點,連大黃狗「來喜」和于森表哥送的小飛機都想要了。

這回我真睡著啦,等尹老師把我喚醒時,窗外已擦黑。老師蹲在我身旁,連連向我說:對不起!整個下午把我鎖在這兒,沒來看看我。她流眼淚了,我不明所以,其實我才應該感激她為我操這份心呀。再說,我也喜歡黑暗的角落,地方越是狹窄,我反倒越覺得安全,並無半點委曲。老師看著我措愕出神的樣兒,伸手摸著我的頭,長嘆一聲 :
「唉……!孩子,快快長大吧!」

沒想到這是我最敬愛的老師,給我的最後祝願。我久久地凝視夜空,我愛看那些不著邊際的星星,在那丁點兒光裏,會看見只有自己才看到的東西;會感到只有自己才感到的慰藉──黑暗的角落,獨霸滿天星斗;滿腔往昔情懷,信手拈來緬懷一番,再摻合點點兒心酸……。實在是誰也管不著的「享受」。斜坡的草地上開始起露水,身旁一叢紫紅的小菊花,散發出它獨特的氣味,隨手摘下一朵。它那嬌柔的花瓣,伴著我的遐想片片隨晚風飄去;假如它真是一朵「七色花」,我只要一個願望已足──尹老師回來吧!

後來我知道,尹老師是被逼走的,兒童節我們班的那場小歌劇,終於給那些忌恨她的人逮住機會。以莫二友為首的幾個老師,在院長說這劇有問題後,不斷地火上加油:說那隻「黑手」是有所影射「紅太陽」的,……。後來我明白了,心中默頌敬愛的尹老師:當年你選演這節目,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,您沒有錯!雖沒演成,它已在我心裏演出了。參加演出的那群孤兒,大部份都是「黑五類的狗仔子」,他(她)們的「黑」確是被「那個太陽整黑」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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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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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徹底擺脫黃天保的魔掌,是在升三下班時,尹老師有意將這惡霸一下跳到四年級去。寢室一改變,等於失去了「地盤」,他的威風也跟著失去。「母螺」、「野卵」忽地像脫胎換骨似的,也不聽他那隻「笛」啦!看他灰溜溜自己搬「家當」真是大快人心。後來他想在四年級逞威,結果反被收了威。他何曾受得了,再加過慣了使喚人的日子,如今卻落得如此這般,哪裏還能混得下去,終於翻牆跑了。四年級的人,在清理他的大量「遺產」時,光紗線襪就是整箱,肥皂、牙粉、豬油的收藏量,都令人震驚。
黃天保已在我的經歷中劃上了句號,但他那醜惡的嘴臉,始終無法在我腦海煙沒。若干年後,聽說他去當兵参加「中印戰爭」,被打死在印度……我仰望蒼天──無話可說!

也不知是時候到了,還是怎的?小東洋管吉泰的日本媽媽,也趕到這時通過「紅十字會」找到了他。臨要走之前,班上男女同學都用羨慕的口吻談論:小東洋的母親給他帶好多日本禮物;尤其幾本會站立的小人書,最為大家嘖嘖稱奇地爭相傳看。說句心裏話,當時的我也是心癢癢地想看個究竟;可一想到他和黃天保,憎恨油然而生,咬牙不看──不稀罕!說來也怪,這股子潛藏在心底的童年舊恨,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後復熾。剛來香港時,每當在書店流連,明知眼前就擺著那種會站立的圖畫書,可偏就倔著不伸手取。直到如今,這種書在我心中仍然是個謎,有時想起此事,不禁啞然。

向日葵綻開金黃色的花蕾,迎向初升的朝陽,閃亮的露珠兒,散落在草地上,清新的空氣裏,瀰漫楊槐花沁人欲醉的芬芳,五月的早晨乍暖還涼。從製鞋組的工作間裏,傳出兒童合唱的歌聲:
你呀小姑娘,你呀骯髒的小姑娘!你在哪兒把手弄成這樣?
接著是一個女生獨唱,她清朗唱道:
我在那太陽底下躺,我讓手掌曬太陽,所以嘛!它就曬黑了。……

這是楊文華班長,帶領我們在排練小歌劇,為「六一」兒童節演出節目。我被選中參加伴唱隊,有份上台表演呢!我很有信心唱好,因唱歌我可不含糊,那是早就打下底子的。我一面認真唱著,一面不時斜眼瞄視貼在牆上的大紅紙。那是尹老師寫的表揚,讚揚我在製鞋組創造的「鞋頭上線分針法」,一舉解決了鞋頭外觀長期千奇百怪;跟紙糊的一樣的現象。那份成功的喜悅,全新的感覺,好久沒有嚐到輕鬆的滋味,我又回歸自己。

六月的花兒香,六月的好陽光,六一兒童節,歌兒到處唱。……
三下班的同學,正在大禮堂的舞台上,向坐在下面的院長同老師預演。下一幕就要輪到我們,大家正在後台心情緊張地等待。 可梅是小歌劇的女主角,扮演那個骯髒的小姑娘,經過化妝的她,比平時更美麗動人,可是她的白皙纖嫩的小手,卻用墨抹黑了。尹老師說等正式演出才買油彩來塗。誰也沒有想到,就是這雙「黑手」,這場小歌劇再不能正式搬上舞台。消息傳來後,大家想不通,尹老師也忽然生病沒來。這件事過後不久,先是張可梅離開了童教院,因她大姐 可松,同特教班的羅老師突然宣佈結婚,不久將兩個妹妹也接走,從那以後,再沒見過這三個咽喉處,都有著明顯疤痕的 張家姊妹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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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五章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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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個老師在「反右運動」中,被打成右派。二年級的班主任陳老師,也成了抬不起頭的右派分子。最令人婉惜的是吳老師,她三十多歲的年紀,據說從青年時代就熱心慈善事業,她家人撤退去台灣都沒跟隨走,單身留下來也是因為捨不得這些孩子。去年還有以前「育幼院」的,已經在外面工作的孤兒,回來祝賀她的最後一個生日。她實在受不了那無休止鬥爭會,而自己結束了生命。

不久傳染病「猩紅熱」及「白喉」爆發,院裏已有兒童染病及死亡。尹老師在這樣的背景下,大膽地向新來的黃院長呈上一份緊急報告:為避免更多兒童染病及死亡,低年級一批年幼體弱的兒童,急需特別照顧……。因此本人建議:動員一批高年級的大姐姐,自願選擇,一對一的負責照顧 。

新來的志願軍連長轉業的黃院長,立即接納了這一功德無量的建議。負責照顧我的是一個身材高大,讀六年級的任明娟大姐姐,她的工作是要管理我的衣服用品,飲食和功課。雖然大家都是一日三餐,但因我們的飯菜遭到剋扣,所以經常吃不飽。不知幾時起,我們學會收藏多餘的飯食,冬天還可以,想留到多久都行,可在夏季,壞了也照吃,所以那時「拉肚子」,對於我們來說是小事一樁。楊槐樹成了我們一年兩季的食物供應站,初夏的晚上,餓極了時,爬上樹大吃清香撲鼻的槐花;冬天它那滿樹像小豆似的種籽,也被我們炒熟了吃掉。連老園公在傳達室後面,種的瓜菜也給偷吃了,氣壞了他。有一年他暗中種下「巴豆」,沒人認得這玩藝,還以為這下肥食啦,結果是屙得一塌糊塗。所以飲食也被列為重點監管,在這位孔武有力的大姐姐保護下,不但菜飯沒有人再來收交,連屬於我的衣物,也給我搶了回來。為這事,她還同黃天保打起上來。這些大姐姐們的強硬行動,雖有新院長的大力支持,但有部份老師卻對尹老師提出的這一建議,採取冷眼旁觀的態度,不久黃天保之流摸準了這個「氣候」,開始進行反攻,所用的手段之卑鄙,立即將我陷入更不堪的境地。

一天晚上,任大姐幫我補習功課完畢,並將洗好的衣服交給我,心情愉快地回到寢室,才爬上床,一陣薰人的尿騷味,伸手一摸全濕了,有人明顯在舖蓋上屙尿。結果是不止我一人受到如此「厚待」,所有被大姐姐照顧的同學,都不能倖免。不幾天,院裏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景,有人揹著舖蓋卷整天寸步不離,跟著多人仿效。可這些惡毒的傢伙,把床板也給掀了,一時間,樓梯口、走廊上都有人睡,黃天保他們見了,還說上幾句風涼話:「怎麼不去找你奶媽呀?」

明娟姐她們,背地裏被人稱為「奶媽」、「童養媳」,情緒也頗感困惑。因此尹老師這個善心的建議,僅是「曇花一現」。儘管如此,我不會忘懷,可敬的明娟姐姐曾給予我溫暖人心的照顧,曾勇敢地保護我。時間雖短,卻令我永世銘記在心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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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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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天保在「土狗」跑了後,頗靜過一段時日。在這期間我們的生活也平靜得多,首先是每餐不用「交稅」;「打牙祭」的肥肉也不必「上交」。可是沒有享用多久,黃天保故態復萌。老師們每天開會忙抓右派,我們不僅學習受到嚴重影響,黑勢力又迅速抬頭。黃天保輕易恢復了「元氣」,他的身邊除了小東洋管吉泰,又增加了兩員外號人稱:「母螺」和「野卵」的猛將,照他們自己的話說:光聽這花名,就能嚇你打個冷顫。這兩個人矮小但年紀不小的混蛋專出壞主意。他們有一招叫「檢查衛生」。是抓住你的手,在手背上吐些口水,然後用他的右手姆指大力的來回搓擦,開始還不怎樣,當口水搓乾時就覺著不對了,想把手縮回來根本辦不到,在他們四隻手的控制下,那搓的力還在加大,你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背的皮膚被搓擦掉,直現出紅色的血點,他倆才認為「功德圓滿」,獰笑著說道:
「衛生合格!……看你還敢不敢給老子跳皮!」

皮膚的傷痛是最難受的,凡被他們搓傷的手,一星期之內不要指望好,被感染流黃水是常有的事。他倆每天要為黃天保做很多事,漸漸他們往我們這些年紀小、易欺負的人身上分派。我被逼給黃天保「跟班」時正生病,已在床上睡了好幾天,想喝水都沒有能力下樓。到了晚上,實在忍不住苦撐著下樓喝水,當我回來困難的爬上床,伸手到處一摸,除了床板甚麼都沒有了,我知道怎麼回事,他們看中我了。室外北風呼號,我還在發燒──收拾我的手段都算殘忍啊!我蜷曲在樓梯角落,這種時候誰也幫不了我。

「咦!你坐在這裏幹甚麼?窮骨頭發燒呀!」
黃天保睡眼瞇盻的走出寢室,一副要上廁所的樣兒,假惺惺地說道。往後的發展自然是我往他的圈套裏鑽。
「媽嘞巴子!是哪個小廝兒把舒小凱的舖蓋收起來?老子現在去廁所,回來之前乖乖的給他舖好,少一樣老子都要剝你的皮!」

孤兒院是我們的家,更具體來說,那張床才是我們的家,一應的生活資料全在這不到二平方公尺左右的地方,想要收拾誰,只要先搗他的窩,一切都會得心應手。我已失去自由,一切全掌握在黃天保手中,除了晚上睡覺,其餘時間不可離開他的視線範圍,必須做到隨叫隨到。他有很多新衣服,但他不喜歡穿新的,要我不停地給洗舊,直洗到顏色及柔軟都使到他滿意。一個又一個的星期天,全在給他洗衣服,反正他有的是用不完的肥皂。不久杜培義也給他「收拾」了,他的傭人隊伍日漸壯大,洗碗、洗臉水、洗腳水、整理床舖、「收稅」、打手、都分了工,小東洋是總管。這個奴隸主的床下塞滿了木箱,只有小東洋有權開;他還保管幾瓶豬油,是「打牙祭」時強搶來的肥肉熬成,每餐負責給他加在菜裏和早餐的稀飯裏。

小東洋也有權懲罰所有的「下人」,我被他打得最厲害的一次,也是在那年的冬天,那時城裏正在試驗「無人管理商店」,偷跑出去的回來都興奮地說:
「太容易拿了,無人管理嘛!想拿多少就拿多少。」
黃天保不甘後人,即時命小東洋組織力量去搬。還指明多拿梅林牌的鳳尾魚,和紅燒牛肉,這傢伙真是吃刁了嘴。月黑風高,一行人跟著小東洋,在球場旁的斜坡下,有一段圍牆抽空了幾塊磚用來踏腳,牆頭插的碎玻璃輕易拔開。我第一次爬上這早已磨得溜滑的牆頭,心裏直跳,寒冷的風直往臨時換上,以便裝罐頭闊大的棉衣裏灌。分不清是冷還是怕,禁不住直打哆嗦。
城裏的夜市,明顯沒有和麻糖揀煙頭時熱鬧,商店同樣也開著,可總說不出甚麼地方不是那麼回事了。張貼的標語方式也不同啦,沒有花花綠綠的貼得東倒西歪,而是正經八股地全紅色。一路走一路看,有條口號讓我捉摸好久:「堅決擁護黨的方針政策」──難道共產黨用的針都是方的?現在要大家都來用……正想著呢,聽見小東洋悄聲同大家說道:
「到了,就是前面那家,分散進去。記住,拿好後各走各的,在馬王坡路口集中。」

這家商店不算大,各種貨品卻堆得到處都是,罐頭更是塔形地擺放在貨架上。出口處有一箱上豎著塊牌,上寫:請自備零錢,將足夠貨款投放此箱。猛一怔,剛伸出的手急速的縮了回來,這哪裏是隨便拿,是要用錢買的呀!我的心急劇地跳動,彷彿聽見老奶奶在責備道:咱們可是人窮志不窮呵!

回去的路上,幾個在棉衣裏子裏塞著墜沈沈罐頭的同學,對著我罵個不停口。我將會有麻煩,越想越害怕,乾脆跑吧,可又往哪裏去呢?討厭的冷風吹得人更心寒,任你走甚麼方向它都是迎面襲來,避無可避。回到寢室,凍得上牙磕下牙的我一頭鑽進被窩……汽車在山路上爬行,正在欣賞風景,忽見車後有很多人追上來,我並不害怕,爸爸媽媽、哥哥姐姐都在我身邊,媽媽還指著這些人說:他們是土匪;但我細看之下,那不是黃天保和小東洋他們嗎!我驚慌地回頭告訴媽媽,甚麼都沒有了,連汽車也不見,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在光禿禿的大山裏跑,想找一棵樹躲都沒有。我身上忽然變得好重,簡直邁不開腿,哎呀!怎麼滿身墜的全是罐頭,我甚麼時候偷的呀?快掏出來丟掉吧,可老丟不完……後面追來的人又多了莫二友,還有特教班那個兇神惡煞的羅老師。正當驚惶之際,山頂上金光閃閃的浮現一個人影,這定是神仙吧,忽聽他大聲吼道:
「呀呀 ……呸!二郎神在此,畜牲休得無禮!」

回頭一看,甚麼都沒有了……。醒來後,天已亮。神仙唸的那句話,不就是麻糖的驅狗咒嗎!怎麼,連人都能嚇跑!……

寒風刺骨的清晨,呼口氣都見白霧成團,我和杜培義瑟縮在冷風中,來回往寢室送大小頭兒們的洗臉水。一想起昨晚的事,心裏就涼了半截。這一關還沒過吶,杜培義也覺得這事不簡單,黃天保一定不會輕饒的,他於是給我出了個主意:
「等我這盆水送給小東洋時,幫你求求看,望他手下留情。」
「有希望嗎?」
「出到這樣東西,包他開眼。」
他邊答我的話,一面四下看看,然後蹲下從襪子底掏出一丁塊紙,打開一看竟是張五角的鈔票,只見他兩手指朝那張鈔票一彈說道:
「怎麼樣!這玩藝能使那小日本鬼推磨吧?」
他狡獪地朝我作了個怪相,信心十足地端起熱水就跑,我感激地看著他消失在黑暗的走廊裏。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人物,如此仗義相助,實在出乎預料之外。

一碗不冷不熱的稀飯剛進肚,只見小東洋走來,不由分說地叫我跟他走。來到牆腳下男廁後面的糞坑邊,只見黃天保蹲在坑邊屙屎,這傢伙一年四季都不進廁所裏去的,嫌裏面空氣不好;如半夜裏他要方便的話,那最少要兩三個人陪。見我們來到,他頭也不抬地說:
「昨晚你倒蠻自在呵!……為甚麼不拿罐頭?」
「是要用錢買的呀!」
我申辯道。
「媽嘞巴子!現在是共產主義天堂,各取所需知道嗎?老子現在需要吃罐頭,誰敢不拿!」他瞪著兩隻淺黃的眼珠子咆哮道:「小東洋,給老子打!」
小東洋掄起一根二公尺長的木方,沒頭沒腦地就朝我橫掃過來,並不太痛,我心中已有數了,但面上裝出很痛苦的表情。小東洋將手中木方一丟,嘴裏罵罵咧咧的拍了拍手,心中正暗喜呢,誰知黃天保又吼道:
「再打!」
小東洋皺起了眉頭,慢吞吞地去揀木棍,第二下舞過來,我差一點被掃跌糞坑。這一下大力很多,是打在屁股上,而且還隔著棉衣;也說得過去。
「小東洋,你給老子裝瘋不是?媽嘞巴子!今天你不給老子把他廢嘍,老子連你一起打!」還沒等小東洋抓起木棍,沒人性的黃天保突然又叫道:「等等,把小廝兒的棉衣脫嘍,你兩隻手把木方棍拿遠些,不准用平面,要用輪廓照腰幹打。」
被強行扒掉棉衣的我,早已驚慌得渾身直顫。……眼前一根被凌冰包裹的楊槐枝,好似玻璃般的亮晶晶,一個與枯枝同樣顏色的野蠶繭,孤苦伶仃地吊在樹枝上,要不是陣陣寒風吹得它搖擺不定,我還沒有注意到它;想來它裏面一定很溫暖……「咚!」我應聲倒下,我清楚聽見腰骨響了一聲,怎麼回到宿舍已記不起,但卻記得曾經屙了好長時期的血尿,腰也直不起。

我的痛楚獲得了尹老師的同情與關懷,她開始暗地裏幫我,首先以我的身體為由,將我調去「製鞋組」,離開黃天保控制的「泥工組」,使我每星期有三個半天不與他接觸。跟著尹老師還利用星期天,輪到她值日的機會,指名叫我幫忙整理她負責管理的閱覽室,借此又可整天避開黃天保。直到有一次派發衣服時,她看見我們幾個衣裳破爛不堪,被黃天保控制的孩子,硬吵著要不合穿的大碼的衣服。她怒目盯著黃天保,她知道實在是很難從根本上幫到我們,眼前這個尖鼻黃眼的傢伙,才是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小童的「家長」,而全院這樣的人,又何止黃天保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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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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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來到童教院的第二年冬天,終被副班長黃天保強逼收做「跟班」,過程既簡單又殘忍。在此之前,發生過很多事情,最大一宗是大規模的鬥毆,我的骨柄牙刷都被搜去磨成匕首。流血衝突雖然被及時制止,但事後嚇跑不少事件的主謀;因傳說公安局要來抓人,連不夠十六歲的「土狗」也跑了。警察也確曾來帶走幾個。為了防止以後重演,院裏也採取了措施,將高年級那些牛高馬大的送進工廠,此舉對院裏的各派勢力影響很大。可是對我來說,最遺憾的是黃天保在這次事件中安然過關,也許是「土狗」做了他的「替死鬼」。

另一件事是:我的好朋友顏玉堂走了,因他那關在監獄裏的國民黨大官父親,被列為統戰對象,顏玉堂的身份也因此而改變;我看著他令人羨慕地被人接走。可是不久那空床位卻又補進來了一個,待查的「志願軍烈士」的兒子──杜培義。只見他足蹬一雙長統黑皮鞋,一身藍卡其布中山裝,成天揹著個草綠色的行軍包,神氣活現的在院長室出出進進,一下子把大家給矇住,摸不準這小子的來頭。眼看我們這一身如同號衣的「行頭」,和他一比真是相形見穢。沒人敢碰他,但又恨不能狠狠揍他一頓。他是從「八一小學」轉過來的,大家都知道那是一所非同小可的「貴族學校」──撫養共軍烈屬子弟的。我看著這漂亮的小子,心中也納悶,好好地天上不待,跑到地下來自討苦吃不成?哦!也許八一小學滿額了,他暫住這兒輪候呢。可又不像,經常聽到他吹噓在八一小學的風光日子:
「哼,我這種皮鞋,每年發一雙;還好好的呢,又換新的啦!早晨哪裏像這兒,每天喝黑黑的鹹稀飯,我們『八一』吶,牛奶雞蛋,還有糖果餅乾隨便吃……。」
聽到這些美滋滋的說話,忽然使我想起剛到這裏時,那些曾在「育幼院」和「育嬰堂」待過的同學,回味當年,互相攀比:
「我們那裏每年都會出外野營呢……」
「我們逢年過節,都會收到好多禮物,還有好多玩具吶!……」
「那時我們的早餐是牛奶,枕頭麵包!」
「我們有美國來的巧克力糖,沒聽過吧?哈!哈!」
唉!新來的,過去的,都過得這麼有滋有味的,怎麼到了我這兒卻是如此寒愴,心中不禁酸溜溜的。

沒幾天,杜培義終被「收威」,打得鼻青臉腫──那天下午,上算術課,他依然高興怎樣就怎樣,目中無人的走來走去。老師幾次叫他坐下,他都不理睬,老師火了,吼道:
「杜培義!你給我坐下!」
咦!今天怎麼啦,不認識我了嗎?他面對老師愣了一會,緊接著兩眼珠一翻,小臉漲得通紅地也大叫道:
「我不坐!我高興出去走走。」
「你……你給我回來!你以為你是誰……志願軍烈士的兒子?告訴你!材料已經送來,你那叛國的反動老子在朝鮮根本沒犧牲,是跑到台灣去啦!……」

哇!全班嘩然。我清楚看到杜培義的臉色驟變,同時感到他在急劇地往下掉;疑惑、驚懼、頹喪,殘酷地啃嚙著他那顆沒見過「世面」的心靈。我一時同情起他來,他的身份轉變,來得實在太快。就在當天晚上,我剛要睡著,突被痛苦的叫喊聲驚醒,定睛一看,杜培義的床上有幾個人影,在揮舞棍棒,那慘叫聲從蒙住頭的棉被裏發出來。這一招叫「打鴉雀」,糊裏糊塗被緊緊地蒙住頭遭毒打的人,心理上的創傷,比肉體的更大;怕黑、驚懼、做噩夢接踵而來。這位曾經的「八一」子弟,就這麼哭著坐到天亮。自此他整個人嚇傻了,同情心的驅使,我主動接近他,後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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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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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升上三年級,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尹老師,沉默寡言的她,在全院十幾個老師中,最受孩子們尊重。聽說她過去就是在教會辦的「保幼院」當老師,因此她很理解孤兒的心。只要是她當值,不要說各寢室靜悄悄,就連每晚必有人翻牆出去「補充貨源」(偷罐頭食品),也因不願讓尹老師為難,而暫停行動;誰也不敢在這一天成為眾矢之的。全院老師誰好誰不好,孩子們心裏明鏡似的。其實大家何嘗不想有一個制度健全,安定和諧的環境;但是制度的不斷變換,老師們開會的時間比教書的時間多。老師無心教學,態度也變得惡劣!孩子們產生逆反心理,對前景亳無信心,天真的以為採取這種行為抗議;逼使每個老師都像尹老師那樣:和藹親切,孩子們就都會很聽話,大家心情愉快了就可改變一切;而院裏各方面就會好起來。不料事與願違,大家自發的這種行為,引起其他老師對尹老師的忌恨,反而令尹老師承受了極大的壓力。幼稚的孩子們哪知道,問題跟本不怪老師誰好誰壞!而要怪只能怪那些口齒不清的孩子天天必唱的那句:「……中國出了個毛賊捅」…… 中國的漏子就是他捅出來的!

尹老師的反面是莫老師,就是領走了小哥哥那個肥胖的老師,大家給他取了個花名:「莫二友」,他早期是住在禮堂樓上的老師宿舍。他喜歡「二友」牌的牙膏,每天早上漱口洗臉,逢人便讚他的牙膏,也不知是記性不好呢,還是他不厭其煩。有的老師和同學已聽過幾遍,「泡沫多、防蛀蟲、除口臭」成了笑話,他這「二友」之名不脛而走。

莫二友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板著鐵青臉,一雙鷹樣的眼睛,令人望而生畏。他出手打人,擅長曲起兩手指,敲擊人的腦門,受他這叫「磕揣」的敲打,當堂令你眼淚直飆,腦袋上敲起的疙瘩幾天都不散,有些痛極了的,會邊跑邊破口大罵:
「狗雞巴日的莫二友、莫青頭!」

我第一次聽見「莫青頭」,不明所以,後來經一個從「特教班」轉來我們班的中美混血兒的解釋,真是笑得我肚子痛。莫二友四十多歲單身一人,長期的鰥居引來人們的注意。尤其是他在廁所小便時,總喜歡站在牆角位,誰也見不著誰的地方──他人胖肚子大,得彎著腰雙手繞過肚子,才可以找到「它」。不知是因尿結石,還是疝氣腫,他捧著個大肚皮一站就很久,調皮的同學就在廁所外面大叫:
「喂!有人偷南瓜,快來看啦!」
好事之徒打起賭來,誰能看見他的「它」的,願輸打牙祭的全部肥肉。有人爬上牆頭,結果不成功。你想,連莫二友自己都看不到,在他更上面的人,當然更看不到。最後有人在小便池的牆上掏了個洞,第一個看到的搗蛋鬼,當場嚇了一大跳,他指天篤地的發誓,他看到一個綠色的氣球……
「狗日的原來是個『氣泡卵』,怪不得結不了婚!」
這個長得高鼻子大眼睛的漂亮小子,最後補充罵道。

聽完莫二友這「青頭」的來由,心裏老是放不下他那「綠氣球」,反倒生起惻隱之心。不知是他心理不平衡呢,還是大家看他不順眼?若是他值日那天,可夠他受的了,最高潮是在熄燈鐘響過後,全院寢室像鬧鬼似的炸開了,氣得他暴跳如雷,大家當成娛樂一般,直翻騰至深夜,同尹老師值日形成鮮明對比。

記得有一年,夏季的一天是他當值。晚自習前一切都很正常,可是熄燈後一切全反了:很多人翻牆跑出去;也有人爬上樹去乘涼。氣壞了的莫二友,抓住幾個半夜回來的,吃「磕揣」不在話下,一字排開離牆半公尺,然後用頭頂在牆上,這叫做「頂門槓」。事後這幾個被罰的同學,想了一個非常的報復方法:他們在廁所裏掏來一包糞便,曬乾成粉,從天花板上爬到莫二友的房間頂,將這包東西散在他的蚊帳上。雖稱了一時之快,卻闖下大禍,每人記一大過,進入特教班。雖然如此,他們在大家心目中,卻是英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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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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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問清楚不可的事來,便開口道:
「老奶奶,我們到底是安徽人,還是湖北人啦?」

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問,老奶奶回轉頭來,朝我驚詫的看著,似乎在說:甚嗎!你居然是哪兒人都還不知道?──很快她悟起甚麼,微微地點著頭,並說道:
「也是時候該告訴你弟兄倆了。……」

我們的老家是湖北省宜城縣,你祖父舒龍甲青年時代,隨做京官的曾祖進京,入讀光緒末年興辦的軍事學校──北京講武堂。其時中華大地正面臨朝廷將敗的動蕩年代。畢業後的祖父投身湖北省的「新軍」訓練營,直至參加「辛亥革命」時,已是新軍的營長。不幸於民國十三年在安徽蚌埠,旅長任上遇害,時年四十二歲。兩位年青的祖母,拖著三個九歲至不滿週歲的孩子,在老何及跟隨祖父多年的胡師爺護送下,將靈柩沿長江運回湖北。在到老家時,宜城縣長帶領大小官員及鄉紳,出城十里接靈,鼓樂火銃震天響,──老奶奶講到此段,面上露出些許光彩。接著在回憶與吳奶奶的對話時,她又顯得無比的傷感……

料理完喪事後,老奶奶對當年只得二十多歲的吳奶奶道:
「……好妹子,他爹撇下我們走了,我這心也死了。只指望將國炎拉扯大,算是有個交待……你還年青,要走要留你自個拿主意,我這……」
「姐姐呀!你這話可比打我重難受呢, 伯川──「祖父的學名」的大恩大德,我這輩子也報不完啊!我生是舒家的人,死是舒家的鬼!姐姐呀,我呢這世人跟定你了。
吳奶奶哭得甚麼似的 。也就從那時起,兩人沒分開過。老奶奶把祖父的遺產、撫恤金均分成三份,她同吳奶奶各一份,剩下的那份留作孩子的教育費。一切安排停當;誰料,那年河南又鬧土匪 。宜城近河南地界,人心惶惶。老何吃過土匪的苦頭,一早就勸老奶奶盡快躲避。結果是,帶不走的都埋在地下,等平定後回來再取,就這樣也拉了兩騾車的家當,一去幾百里。匪患壞消息,一天甚過一天,並無太平跡象。就在繼續朝前挪動的時候,事情發生了:在外面已躲了幾個月,身心均已疲累,眼看冬天又要來臨, 準備往回走。有天來到一處村鎮,老奶奶也沒仔細審視一下,就接受村裏長老的安排,駐進一所祠廟。在這種小地方,諒必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吧?何況連車伕加傭工,也有十幾號人;還有胡師爺同何柱子呢!老奶奶在這間陰森的大屋裏一直這麼想。真是,船遲又遇頂頭風!睡至半夜,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,鑼聲大作:「……土匪來了哇!不得了啦!……快跑呀!……」

何柱子飛身護主,抱起我父親,照料驚慌失措的一門孤寡上了馬車,奪門而去,一路揚鞭催馬。天將拂曉,驚魂甫定,四野一片寂靜,胡師爺大呼……中計!

老奶奶說到這裏,苦笑一聲繼續說道:
「嘿!嘿!中計又如何?還敢再回去嗎?前門拒虎、後門遇狼,不都是一路貨!……」
兩位奶奶在馬車上,相對而泣,前路茫茫,歲月漫漫,這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唷!小小年紀的叔叔也流著眼淚,安慰兩位悲傷的母親:
「娘別難過!我長大一定要當警察,除暴安良來保護你們……」

一句話說得兩位母親破啼為笑
年逾花甲的胡師爺忽然提議道:
「襄樊乃是非之地,自古兵家必爭。汝等避得一時,躲不了一世……以吾之愚見,不如隨我回滁縣罷了,敝鄉雖非大都邑,卻也物茂民豐,山明水秀。如蒙二位夫人不棄,吾胡某願再效犬馬,以報旅長知遇之恩!」

老奶奶她們雖然被洗劫一空,好在胡師爺代領的 政府那筆撫恤金──銀票尚保存妥當。一行來到滁縣,胡師爺張羅著一切:先在城東後街楊家巷,買下一所宅院,後再盤算買了十二輛黃包車,由胡師爺管理租給車伕,每日收租,以防坐吃山空。他還為老奶奶安排了米倉及柴房,隨時都裝得滿滿的,以防銀錢貶值。他忠心耿耿地一直服務到七十多歲,在日本人打來的前一年,無疾而終。

「……唉!自從那年失魂落魄的逃離宜城後,就再也沒回去過了。本以為這把老骨頭,會留在滁縣啦,嘿!日本人又攆來了,慌慌張張地又離開滁縣,甚麼也沒帶;原想這輩子總會有機會回去看看吧,誰知一直也沒有清淨過。唉!再也看不到嘍!……這幾十年也就這麼提心吊膽地鼓搗完了!如今落得如此……」

老奶奶的眼淚,滴啦啦的滾下來。清涼的風放肆地掀起她頭頂稀疏的白髮;她不勝唏噓地舒了一口氣,選一段袖口,輕輕揩擦兩隻眼角。

滿坡的菜花麥苗泛起道道淺浪,我茫然看著那層層滾不完的麥浪,心中也泛起沒完沒了的「如果」──如果老奶奶他們那天沒有駐在那小村,就不會中計,就不會……如果日本人沒有打中國,就不會離開滁縣,……如果……。人生太奇妙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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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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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爺帶我們來到一列破舊低矮房屋前,這種房子,我不知道以前的屋主砌來是不是作猪圈的?屋頂的瓦,牆上的磚長滿青苔;走廊似的細長,兩頭開門,幾十個老婆婆,一個緊挨一個擠在通舖上,整個房裏,只剩下一條側著身子走的過道了。滿屋的咳喘聲──不由得使我想起師傅說的:少年苦,不算苦;眼前這些老人們的境況才最堪憐!房屋的週圍,除了菜地,還有幾座孤墳,更覺無奈和沮喪。

老奶奶看起來比上次的精神差了許多,但還是同我們有說有笑的。不一會,她說出去透透空氣,──我心裏正想她能走動嗎?這當兒她用兩手撑起身子從舖上掙出來,熟練地扶住一張條凳下到地上,我驚奇的看著她,俯身用雙手抓緊凳子,困難地跼蹬著往外挪動。來到外面,老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:
「現在不但甚麼都得靠自己;還練出來了,還能幫助完全下不了床的老夥計呢!」

淡黃的菜花,一片片的潤染著遠近的山坡,幾棵杏樹開著串串白花,聳立在對面的坡地上。清新的空氣,明亮的景色,實在令人心曠神怡!我無意中踢翻了一塊石頭,驚動了一條紅色的蜈蚣蟲,牠氣勢洶洶地抖動著密密的腳爪,我抓起石頭正要砸牠,老奶奶即時勸阻:
「不要打!放牠一條生路吧。」
老奶奶剛說完這句話,忽然張口結舌地凝視著我,彷彿陷入了沉思……良久,她才喃喃地說道:
「想起來了,想起來了!怪不得這情景那麼熟!」老奶奶感懷地追憶一段往事:「那還是在滁縣時,你叔叔也像你們現在這麼大。有一天他陪我上『琅琊寺』進香,來到山門口,他怕我累,說道:『娘 ,您坐下歇一會吧!』 我坐在石橋邊,好大的溪水從山上流下來。天氣就跟現在一樣的清涼。這才轉眼呢,他已跑到水邊了,我擔心地叫道:『當心石頭滑呀!』……只見他也是踢開一塊石頭,突然大叫道:『娘!好大一條蜈蚣唷!』──我也是這麼說:『不要打!放牠一條生路吧。』」說到這裏,老奶奶非常傷感地把臉扭開了,望向遠遠的山那邊,感慨地嘆道:「唉!……想起來,就跟昨兒個的事一樣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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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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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所據說是全西南最新型仿蘇聯式的孤兒院,將國民黨政府辦的「育幼院」、外國教會辦的「育嬰堂」、以及暴政造成的大量從嬰兒至十幾歲的孤兒集中進來,新政權只注重政治上的宣傳作用,根本沒有認真教養。我的境况,漸漸如顏玉堂說的:凡是曾經受過家庭教養的人,就是生活在這裏的最底層!說的也是:要「流」──不會駡、要「野」──沒那膽、講打──又打不過人;唉,對付著過吧!……。

兩個多月後,大姐姐來看望我們。我和小雙哥被叫到來時的那間小傳達室。看見姐姐恍如隔世──姐弟難掩心中悲戚,相對而泣!…… 。大姐姐告訴說:老奶奶已送進一間「老弱殘收容院」,就在孤兒院附近不遠;嬸嬸也找到,被關在瘋人收容所,也在後面的山溝裏……。這時,駝背老園公提醒我們:吃的不能帶上去,弟兄倆只好將姐姐帶來的一包米花糖,三兩下吃個精光。大姐臨走再三囑咐:要好好讀書,暫時不會再來看我們了。因她已被分配去一個很邊遠的小縣城工作。目送大姐離去,老園公手上的那把大鐵鎖,再次將門鎖上。內心木然,門外的一切從此與我再也無任何牽聯!

光陰一天天地的熬著;進來這裏已一年多了。此期間,在周嫂的幫助下,我們去看望過嬸嬸和老奶奶。老殘院就在孤兒院後面的山坡腳下,幾排紅磚青瓦的平房,掃得很乾淨的水泥地。幾個老人穿著黑色的棉襖,正坐在單調的院子裏曬太陽。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老奶奶的住處:同樣是新蓋的磚房,空敞的屋裏沒有窗戶,靠牆全是木板搭的通鋪,上面躺滿了人。空氣混濁,陣陣怪味迎面襲來;耳邊也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時而激烈的咳嗽。第一次看見這麽多風燭殘年的老人聚在一起,不禁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淒凉!在牆角處,看見了老奶奶。她的腳已殘廢,再不能站立了。她仔細地端詳我們好一陣,然後,喜不自禁地的向「左鄰右里」介紹她的兩個孫兒。幾個老態龍鍾的婆婆,咧著沒牙的嘴,流露出羨慕的眼神;呆呆地看著弟兄倆。看來老奶奶比她們「富有」!

我和小雙哥,滔滔不絕地給老奶奶細數教養院生活情形:
「……一年還發兩套新衣、兩雙鞋襪、一套棉衣。……每兩星期還打一次「牙祭」吶!……。」
我一邊說一邊心裏怪不是滋味!雖然事實確是如此,總覺沒將真話說出來;尤其是沒有將看了嬸嬸的慘況講出來。看見聽我們說得眉開眼笑的老奶奶,實在不忍心讓她再為我們擔憂了!老奶奶的生活,看來已很安定,我們放心回去了。誰知,幾個月後再來看她時,一切都改變:那棟好似倉庫的房子,已從新佈置,房子中央的桌上還有一臺收音機。心中正為老奶奶高興。可是她睡的那個鋪位已換了人──我大吃一驚!正要問隔壁,那知,曾經用奉承口吻讚老奶奶好福氣的這位雞皮鶴髮的「芳鄰」幸災樂禍地說:
「哼!找你家奶奶是嗎?她是反革命家属,已被清理出去啦!到猪圈裏去找吧!」

我的頭皮直發麻! 原來這裏也在搞「反右運動」──將原先籠統收容的老弱殘,進行階級劃分。老奶奶沒有資格住屬城市貧民享受的新房屋──這是在厨房負責燒水送飯的四川人,李大爺告訴我們的。他好心地領我們去老奶奶的住處;他還一路盛讚老奶奶:經常幫他們幾個老頭子,縫縫補補的。說到此處,李大爺突然口氣一轉問道:
「在瘋人院的那個,該是你們媽啥?」
「是的!」我慌忙追問道:「她怎麽了?」
「你們不曉得,有天,你家奶奶杵起張凳子,硬是要到山後頭去看你們媽。那曉得,傷心過度,回不來嘍!還是我夥起二娃子,把坐在田坎上的你家老奶奶,用竹籮筐抬起回來的。」

李大爺的一番話,使我黯然神傷!我想像得到,老奶奶在看見親兒媳受的那份罪,心裏會有多難受!──那間神經病人收容所,是隱藏在一個地名叫:「豺狼灣」的山溝裏。記得難忘的那天:陰風陣陣的山溝裏,老遠就聽到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,從一圈圍牆裏的幾間平房傳來。在隔一道小河溝的兩層樓小磚房裏辦完手續。我惶恐地跟著小哥哥,站在這間更像監獄的神經病人收容所小側門外等開門。陣陣淒厲的長嘯,令人毛骨悚然!…… 進得門來,地上坐的,院子裏走動的,像嗅到甚麽,全向我們圍聚過來。管理人員一面鎖門一面大吼一聲,這群彷似鬼魂般污穢不堪,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全驚恐地往後退。靠牆一排「站籠」似的門洞裏, 有頭伸出來向我們怪叫。在中間一道門的門洞,我困難地認出了嬸嬸。管理人員不讓我靠近,我沒有理他,衝了上前拉開鐵栓……我的媽媽呀!──她的兩隻手被鎖在牆上。全身明顯長期被蚊蟲叮咬,被抓得紅腫潰爛,結痂的地方還在流濃血。一公尺平方左右的空間裏,地上污穢不堪,臭氣熏人!我可憐的媽媽呀!這裏還是人間嗎?實在慘不忍睹啊!可想老奶奶當時看見後,是何等的悲痛喲!那個高大的;不知是醫生還是管理人員?彷彿自言自語地在說 :
「她這幾天病發得厲害,最近在電療,所以要鎖……」

我和小雙哥心裏傷痛得沒有搭理,在他不耐煩的催促下,我們只得蹣跚地離開了──這個能將人吃掉的地方!……山溝裏悽惋的哀嚎還在耳畔激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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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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噹!噹噹!噹!噹噹!──這是下課鐘。拖著疲憊不堪的的身體,回到對面樓的宿舍,我爬上床……眼前的一切:令我驚愕不已!  難道上錯了床? 床上鋪的蓋的全變了樣──穿了幾個窟窿的破蓆;一床既骯髒又潮濕,還有刺鼻尿騷味的爛棉絮。中午楊班長,幫我裝的那床深藍色;温暖的新棉被沒有了……再也見不到了!內心惆悵──也許真如師傅說的:我的苦日子還會很長!很長!

也是睡在上鋪的顏玉堂,看見我愁眉苦臉的呆坐床上,他已明白是怎麽回事。他爬過來安慰道:
「舒小凱!別去想了,沒有用的!我也是這樣經過來。喏!……你看他們 ……」
說到這,他抬了抬下巴。我順勢看過去:只見近窗一列下鋪,每床都是兩張新棉被,一墊一蓋。中間的一個床位,有倆同學正在整理,其中一人正是土狗;另一個渾長得滾圓的矮胖子。他們足足給這張床,鋪上三床全新的棉被;裏面明顯有一床就是我的。

「你知道那是誰嗎?」
顏玉堂冷冷地問道。沒等我回答,他緊接著說道:
「我們的副班長兼寢室長。」
放在床頭的新搪瓷臉盆,也被換成一個斑斑鐵銹的爛盆。只有楊班長幫我碰掉不少瓷的杯和碗倖免──這時我才明白:這位用心良苦,可敬的大姐姐!

熄燈鐘未敲前,整個寢室鬧鬨鬨的。我非常驚訝地看見:黃天保舒舒服服躺在墊得厚厚的床上。土狗端來一盆熱水,侍候他洗完臉。跟著叫來一個瘦小的同學,跪在地上在為他洗腳。土狗在一邊,用小刀費勁地開一聽水果罐頭。只見那身形滾圓的小胖子,不知同躺在床上吃水果的黃天保,說了些甚麽?他突然走到寢室中央的空地,手指亂點地找人摔跤。有同學搖頭不願,他就伸出中指幌到人家嘴邊;滿口日媽操娘的駡。顏玉堂探過頭來,低聲告訴我:
「他名叫管吉泰,花名小東洋,是中日混血兒。他與土狗兩個,成天仗著黃天保欺負人。是黃天保的『哼、哈、二將』人人避之則吉!」

結果,一個同學硬叫小東洋扯下床,在地板上扭成一團──可憐那個同學,哪裏敢還手!連連被小東洋,生拉硬扯摔倒幾次。氣喘吁吁的小東洋,也感到十分沒趣才罷手。我很同情地看著那個一臉哭笑不得的同學;連滾帶爬地回到床上。

噹!── 噹!── 噹!熄燈鐘敲響,陳老師出現在寢室門口問道:
「黃天保!寢室的人全部回來了嗎?」
「陳老師放心,都齊了!」
陳老師在門口站了一會走了。室內一片漆黑。只聽黃天保大聲吼道:
「媽嘞巴子!小廝兒些聽到:今天陳老師當值,都給老子好好地睡覺!」
果然一些兒聲音都沒有──我明白了!為甚麽這種人,既當副班長又是寢室長……!

皎潔的月光,照得窗外一片灰白,遠山的輪廓,在佈滿繁星、深藍色蒼穹襯托下,界線分明。一天終於過去了!可是回想起這不平常的一天──我不能入睡。中午同小雙哥分手後,再沒見到他,不知他現在怎樣呢?是否也被「收威」──我不忍去想像他被打的情景。我的眼睛和頭上腫起的包塊,還在隱隱作痛。我的這副模樣,陳老師早就看到,但她並沒有過問一下──也許是見怪不怪吧?她倒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?實在看不透!……哎呀!我想起來了:那雙不饒人的眼睛──不就是張家小妹可梅嗎!沒錯,絕對是她!我現在是又黑又瘦,她不認得了。想起那年:她爸爸先被暴政殺害;她媽媽帶著三姐妹自殺,被送進醫院搶救,媽媽沒有了;那她兩個姐姐呢?……
不知誰養的蟋蟀,一前一後叫個不停──慢慢習慣了牠那有節奏的「 唧 !唧!」聲──它彷彿在催促疲憊不堪的我,快些進入夢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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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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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課鐘響了,看熱鬧的人一轟而散。有人在叫我的名字,抬頭望去:是楊文華班長,她身旁還跟著幾個女同學。看來,她們早就看見我挨揍的狼狽相。在水龍頭旁,我洗著臉上的血污;楊班長用冷水澆在我的後頸窩,還輕輕地拍打,她說這樣可止鼻血。我非常委屈也說:
「我沒做錯甚麽事,也沒惹他,憑甚麽打人吶?我要去告陳老……」
「你可別再找麻煩了,這裏沒有人會為你說話的。」
循聲望去:一個漂亮的女同學,滿臉正氣地打岔道。哎……!她那雙不饒人的眼睛,好像在哪裏見過?……。楊班長接著的說話,使我沒法想起她是誰。班長語重心長的道:
「你不但不能去告老師,有人問到,只能說自已不小心跌的懂嗎?你算運氣了,如果剛才你打贏了或打個平手,那你今晚更倒楣!現在你才算真正進到這裏了。他們不會再打你,這是每個新來的都要經過的。」

晚飯鐘還沒敲完,操場上已站滿了人。我在二年級的隊伍裏。各班主任老師,依次向站在大禮堂臺階上的院長,報告本班人數到齊。白白胖胖、儀態端莊的女院長,皺起眉頭看著下面鬧轟轟的人群,她輕拍了兩下手,二百多人驟然靜下來。她不緊不慢地開始晚飯前的訓話。……突然!禮堂那邊傳出一聲悽慘的尖叫;令人毛髮聳然!院長照常訓話,她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。臺階上出現一個男子,他拖著一小男孩,快步從禮堂前走過。男孩哭喊著破口大駡 ……!原來他的耳朶,被這個身形健碩的人揪扯著;下面站著的人群靜得出乎意料。這是怎麽回事呢?我來到一個甚麽地方啊!會不會還有更可怕的事隱藏著呢?我這隻原以為幸福的小鳥;不到一天的時間,已成了驚弓之鳥!遙遙無期的歲月,我將如何度過啊!

院長的訓話沒完沒了,她除了表揚今天的好人好事;還說了以後須注意的事情。在她說到的許多事情裏,沒有一樁,同我被打得鼻青臉腫比起來算一回事──哦!也許她還不知道吧?訓話終於完了,她看了看錶,並詢問各班主任,還有甚麽要補充。最後,她滿意地掃視下面的人群,微笑道:
「嗯!今天大家很守紀律。我也希望大家:我在不在,都應保持跟今天一樣 。早些吃到熱飯熱菜多好呢!如果都像昨天?大家只好站下去 ──一顆老鼠屎,搞壞一鍋湯 !值得嗎?」

原來每天晚飯前,都得經受這場「紀律考驗」,才能吃上飯。進飯堂的順序,是從最低班開始,最後是六年級,每班大約有三四十人。各班的隊伍裏,都明顯地有一現象:年紀的差別很大,好比我這班的正副班長,從外表看,他們應該是讀中學了;其實我自已也一樣,要不是被耽誤,現在還不是快升五年級了。我們排成雙行,順著石級而上,飯堂就在高高的大禮堂裏:一道大門兩旁,各有一扇小門;院長室和總務室,分設在兩邊的房間。寬廣的大堂,還有一座舞臺。大堂的左右兩邊,都有幾扇門,大大的開著。左側的門外,是一個籃球場。斜坡下的圍牆外,可看到遠處的農家菜地。落日的餘暉,照著散在菜地裏幾座荒塚慘白的墓碑。……不由得心裏泛起一陣酸楚。

二年級的四張飯桌,擺在右側近門,外面一片空曠地上,也有幾棵楊槐樹。盡頭處,一棟單層的瓦房裏,傳來嬰兒的哭啼和幼童的噪嚷聲。我班男女生分開各兩桌。十幾人圍住一張小桌,大家把搪瓷杯放在一盆菜的邊上,等「桌長」分菜。兩個蒸飯的大木桶,放在禮堂中間。郭大伯正用一把鐵鏟,將米飯鏟給每桌來領飯的。這時的大禮堂:充斥著米飯的松木味;那無處不撒的殺蟲的「六六」粉味;還攙合著我最不願嗅到──好多生瘌痢的同學,頭上包的那層油紙裏,散發出濃烈的硫磺和甚麽藥混合的怪味!當我的注意力再回到飯桌,菜已分好,奇怪的是:同學們都不聲不響地,往一隻空杯裏挾菜。正楞神,我身旁一個生得眉清目秀;面色蒼白的同學悄聲對我說:
「快挾些菜進去,這是每個人都要『上交』的。」

我立刻將杯子裏,本來就不多的蒜苗炒胡蘿蔔片,撥了一半給這個來「收稅」的杯子。大家都靜靜地吃飯。幾個男老師板著臉,來回在禮堂裏轉遊 ──他們正在欣賞:這些站著「風捲殘雲」的孩子們。

晚自習,是從七點半至九點。我的教室,是在操埸右邊的那座樓下。一、二、三低年級都在這邊。樓上是女生宿舍。樓房的後面,順著圍牆有一條小坡路,直通上嬰兒室與幼童班。楊班長發給書本鉛筆。分配我坐在晚飯時同我悄聲說話的那個同學一起,他叫顏玉堂──真是名副其實 !他比我早來幾個月; 說話斯文有禮,不帶流話。我非常高興能同他坐在一起;他體會得到新來的苦處。他還給我介紹了很多院裏的規矩。還耐心地講解,每天無數次各種點子的鐘聲,是代表指示些甚麽。原來這裏除了一至六級班,另外還設有一個「特別教育班」──專管非常調皮搗蛋的,班主任也很兇……。院長訓話時,被揪著耳朶走的那個,就是特教班的。見到這個班的人,盡量躲遠點。我還想問點甚麽,只見走起路來,一雙腳板嚴重「內八字」;那薄薄的鼻樑──像把刀似的副班長,黃天保搖過來了。顏玉堂趕緊向我使了個眼色。我立即停止說話。待他走過去後,顏玉堂低聲說道:
「他才真正是,應該進特教班的!」我倆相視而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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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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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手上端著一個雪白的搪瓷臉盆,裏面裝著全新的生活用品:有一色綠花的搪瓷水杯和飯碗,牙刷牙粉以及毛巾肥皂。我們跟著陳老師來到教師辦公室,小雙哥報的是四年級,被交給了他那班的主任莫老師帶走了。我報的是二年級;但遲遲不見老師來帶我。眼看著男女老師們都捧著書本去上課了,只剩下陳老師。我突然想:漂亮的陳老師就是二年級的班主任,那該多好哇!陳老師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似的說道:
「我就是二年級班主任。來,我們走!」

大操場上,秋陽當空。一群同我年紀相若的男孩,正在熾熱的陽光下修整場地;對面大樓教室裏,傳來動聽的男女童聲歌唱:
「布谷鳥,布谷,布谷叫,牠說道,春天已來到,小朋友們,你們種了甚麽花草?我們為國家,種了許多圓圓的向日葵。 布谷……! 布谷……!……」
他們反覆的唱:……男聲問、女聲答。──真讓人羨慕!陳老師告訴我:二年級男生,今天下午是勞動。剛才在操場上勞動的,就是咱們班的部份同學。全院每班都有勞動課:共分有泥工組、園藝組、縫紉組及製鞋組。陳老師還指著我身上的衣服說:
「這些,都是咱們自己製作的。」

說話中,我們來到剛才傳出歌聲那座大樓的二樓,寬敞明亮的紅漆樓梯和樓地板。二年級的寢室,幾排單人雙層木床也是紅漆的。高大的玻璃窗,光線充足,視野開闊,遠遠的叢林高山,可躺在床上一覽無遺。我分到中間一行的一個上鋪位,這正是我心目中希望的,雖然不靠窗邊,第一次睡這麽高的床;真是「睡」得高看得遠。陳老師去了總務室,給我領取墊的和蓋的。樓上靜悄悄沒有一個人。我們的寢室是在樓上的正中,兩頭還有其它年級的寢室。站在樓道口的窗前望出去:整個教養院是三棟排成品字形的建築組成,正中的那座建在坡頂,要蹬上八九級的階梯,才能去到它那鑲有五顆紅五角星牌樓似的大門口;比它低了差不多一層樓高度的大操場,左右各有一座式樣相同的兩層樓房,黑瓦灰磚,棗紅漆的門窗,樓房的四邊牆角,還有交錯的白色方塊裝飾。在一大圈高高的圍牆裏,除了這三座樓房,還隱隱約約看見圍牆下,有一些平房。林蔭道兩邊種著好多花:有菊花和我熟悉的鳳仙花。呈現眼前的這一切:全新的樓房、全新的感覺;有飯吃、有衣穿、還有書讀;這麽好的老師、這樣好的環境!我突然好似掉進另外一個世界──這不是在做夢吧?我興奮得就像剛才唱的那隻布谷鳥……噯喲!要是讓老奶奶和大姐知道,該有多好啊!

可是沒有高興多久,一切又全變了。誰會想到,如此美好的後面,隱藏著一個另類的痛苦,正等著我呢。

「舒小凱!這是你的被窩和蓆子。」一頭烏黑的短髮,黑裏透紅的圓臉;一個女孩突然在我身後說道:「我叫楊文華,是二年級的班長。是陳老師叫我拿給你的,等我幫你鋪好床,就帶你去参加,操場上男生的泥工組勞動。」

這個粗手大腳的班長,三兩下就將我的床舖好。最妙的是:她把藍布被套先翻過來,平鋪在床上,將棉絮平放上去,然後順著一邊,將被套棉絮卷成一條圓筒,再慢慢地鬆開,棉絮乖乖地卷進了被套裏。一大床棉被,她就這麽輕輕巧巧地裝好。我站一旁都看呆了!她噘起嘴,不經意地吹開額前一小綹頭髮;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,朝我淺淺地笑了笑。我發現到她兩眼盯住了裝在搪瓷盆裏的一堆日用品,正想說些甚麽,話到唇邊又停下來。她神秘走到寢室門口看了看,回來二話不說,拿起搪瓷杯和碗,伸到窗外去撞擊,不消幾下,嶄新的杯和碗已是遍體鱗傷。我被她這怪異的行為弄糊塗了。她接著對我很鎮定地說:
「不管誰問道你,這是怎麽搞的?你就說,發給你時就是這樣的,記往啦!我不能給你解釋太多,但不用太久你就會明白,我這都是為你好。我看得出,你不是那種街頭的爛仔。 還有牙刷和牙粉,放書包裏隨身帶著;肥皂也是。」

我如墜入五里霧中;忐忑不安地跟著她來到操場上。比我高出許多,看來是超齡的楊班長,大聲告訴正在平整地面的十幾個同學:
「他叫舒小凱!是今天新來的。……」
她將我交待給看來也是超齡的瘦高個頭,副班長黃天保。我們工作是把場地上的雜草,碎石刨掉一層。然後把拌好的三合土舖上,用一種叫「地巴掌」的木製工具,逐寸地用力拍打,直拍到三合土結實光滑。副班長分給我一把十字鎬,叫我到最前面參加挖鬆地面。十字鎬是所有工具最重的一種。正午的太陽照在頭頂,我拼盡全力地挖……開始汗流滿面。副班長已叫大家休息了,可我還在挖。我剛來,怎麽好意思跟大夥一起休息呢。我正吃力地舉起沉重的十字鎬,屁股猛然被人蹬了一腳,我連人帶鎬撲了下去。我爬起來回頭望 :一個好似從來沒洗過臉的同學,還站在後面指著我叫駡:
「你個狗日的!裝甚麽積極?」

蔭涼處休息的同學堆裏,傳來一陣狂笑。我心裏頓升起一股被羞辱的憤怒!──操場上走過一個胖胖的男子,我認出來了:他不就是,帶走小雙哥的四年級的班主任嗎?從距離上,他應完全看到眼前所發生的一切。我注視著這個向我們走來的胖老師,希望得到他的援助……。他好像甚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,將臉扭開,快步從我們旁邊走過。這個不洗臉的傢伙,更是得意忘形,進一步向我發出挑釁。同學們像看鬥牛似地圍了上來「煽風點火」。我將最後的希望,寄託在副班長身上;誰知,這個長臉尖鼻的副班長,不但不制止,反而面露兇相惡狠狠地叫道:
「土狗!給老子把他的『威』收囉!」

我已沒有任何選擇,要靠自己來解決了。我還從來沒有打過架;也不知怎麽個打法。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上湧,本能地將拳頭揑得緊緊的……。可是非常糟!我越是叫自己不要怕;手腳就越不聽使喚。我好像在哆嗦──不對呀?我並沒有害怕啊!這個叫土狗的小子,開始動手了。他先在我面前鬼跳神跳的,並伸出手來挑逗:
「一摸鼻子會攻、二摸屁眼起火……小屁兒動手啊!」
他左手突然快速拍我的鼻子一下;右手更快地拍我的屁股。……完了!真糟透了!我原來是如此的不濟事!這土狗的一雙拳頭,好像上了發條,快如閃電。我的頭、臉、手臂和前胸,都遭到雨點般的攻擊……,左眼看不清了,鼻樑上又重重的挨了一下;一陣嗆鼻的辛辣味,從鼻孔裏衝出,接著兩股熱流淌下來,直往嘴裏流,鹹鹹的帶鐵銹味──哎呀!原來是血……沒有人幫助,我昏頭昏腦的倒下。土狗得意的掛上十分討厭的笑容道:
「才來就發『沖氣』,不收收你個狗日的威,以後還得了!這地方只有你的席坐,沒你的話說。知道嗎?給老子調皮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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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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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姐手裏拿著民政局的文件,領著我和小雙哥,逕直地朝北門外走去。秋天的艷陽,暖溶溶地照在身上。我們緊緊跟著大姐,誰也不想開口說話;也實在找不到甚麽使人舒心的話頭。大姐說文件上規定,甚麽都不許帶;我好多收集:小時候媽媽教的詩歌抄本;還有那些精美的糖果紙,……唉!

不知不覺,已經來到北門外的獅子山下。山的左側面,有一座小山坡,抬眼住上看: 一間新建的,規模不小的孤兒院,座落在這個名叫「馬王坡」的坡頂。順著楊槐樹的林蔭斜坡住上走,來到一道頗大的紫紅漆門口。沿著大門兩邊高高的圍牆下,種著密密麻麻的玉米和碩大的向日葵。時近中午,太陽漸漸散放出熱力,臉上附著的塵土被道道汗水出賣;秋蟬總在我前後的楊槐樹上聒噪。一扇小側門打開了:一個身體微駝,滿臉壽斑的老人,冷冷地上下估量我們一番後,讓我們進到緊靠大門左邊的傳達室等候。從窗戶望出去,原來那段林蔭坡路還沒完呢,它只是被大門隔成兩段;但裏面的這段,比門外的那段稍短,但兩旁的楊槐樹種得整齊。只見開門的老人家,拿著大姐給他的介紹信,倒背著雙手慢悠悠地順著斜坡住上走。乘這空餘,大姐重複著路上的叮囑:
「這裏已不同在家了,你們要守紀律,要聽老師的話,好好讀書。只要一有老奶奶和嬸嬸的消息,我會來告訴你們的;也會經常來看你們。聽見嗎?……」

這間小小的傳達室,靠裏牆有一張掛著有好多補丁蚊帳的單人床;靠窗前一張油漆斑剝的三抽桌,還有些簡單的生活用品。一扇後門半開著:外面一方不大的菜園,竹架上吊著長長的絲瓜;還種有扁豆莢……正看得入神,駝背老人領著一個身形苗條,穿著一件令人印象深刻:桃紅大花短袖連衣裙的中年婦女進來。不等大姐開口,她進門就滿臉嚴肅地說道:
「我是今天當值的陳老師,你兩個弟弟交給我,你可以走了。」
可惜!她說話的表情與口吻,同她的衣著色調是多麽的不協調!我屏息聽完她嘴裏蹦出的最後一個都快結冰的字;再看看大姐姐按捺不住的淚水……。

臨走,她正要把一包東西交給我們;那冰凉的聲音又響起來:
「那是包甚麽東西?」
「一包糖……」
「不可以!院裏有規定,外來吃食一律不准帶進來。」
弟兄倆戰戰兢兢地,跟著眼前的陳老師;這可是我以後每天都要面對的人呀!…… 。小側門「砰!」一聲關上了;跟著是大鐵鎖的噹啷聲──也許,大鐵鎖從此鎖住的是外面的世界!此刻,我的心就像那道高牆,窒息得讓人心裏發慌;看著地上耀眼的陽光;我身體卻在顫抖……。

我和小雙哥,被領到設在大厨房旁的洗澡間:好大一個深灰色的水泥池,差不多佔據整個空蕩蕩的大房間,池子裏並沒有水;如果注滿熱水的話,就很像小時候,叔叔帶我去澡堂洗澡的那種大池了……我想,今後這裏也會有那樣熱氣騰騰的場面吧。──可是誰又想到,這是我第一次進這裏,也是最後一次;在教養院兩年多時間裏,再沒見這裏開過門;更別說那熱氣騰騰的場面了。

 陳老師命令式的叫我們立卻脫掉身上的衣服:弟兄倆面面相覷……,正在這時一個精瘦的老頭,端著個大木盆;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進來:
「陳老師!兩個伢子,呷飯囉沒有 ?」
「他們先洗個澡,換了衣服才吃。」
漂著點點油花的一大盆温水,把我們一身「狗甲」──(老奶奶語)全洗掉了。陳老師捧著一大堆新衣服進來,看見那一盆骯髒的水,她縐著眉頭說了句:「兩個站在那裏不要動」就轉身出去。一會功夫,只見她氣喘吁吁,提著一桶温水進來,不由分說照頭淋下,這出乎預料的一沖,一股暖流直透心房── 她那張冰冷的面容在我心中融化!……

白粗布的長袖襯衣,左胸口袋上橫印著:「兒童教養院」幾個字,藍布褲子再配上藍布鞋;弟兄倆穿戴整齊,來到廚房的大案桌旁:帶有松木味的米飯;甜甜的老南瓜炒青辣椒;紮紮實實讓我弟兄倆,狼吞虎嚥的吃了又是難忘的一餐!
「我也不打你們,我也不罵你們,不要怕!慢慢呷,只管呷飽 。」

他是廚房大師傅,陳老師管他叫郭大伯。他胸前掛著油跡斑斑的圍腰;右手捻著下巴兜上一小撮毛,瞇著一對小眼睛:一面欣賞我們那副餓相,一面嘴不閒著的嘮嘮叨叨。外面響起了噹!噹!的鐘聲,郭大伯說這是午睡的起床鐘,接著要上下午課了。──我都聽傻了,還有午睡!多有規律呀!我也即將加入這樣的生活了,心裏美滋滋的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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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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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,徬徨地邊走邊回頭望。驚慌地跑出醫院大門……病床上那衰老的身影還呈現在腦海。我們不敢回家,怕碰見醫院的人。整天在街上流浪,直等到天黑了才摸著回去。
嬸嬸因家裏早已沒有開鍋,也不知她的去向。我們常常餓得頭昏眼花; 就像兩隻餓極了的小狗,在爛水果堆裏翻尋;在豆腐作坊等倒出來的豆渣,……饑餓終於將我們擊倒……虛脫的我躺在床上,等待死亡的降臨,我的頭無力地傾仰在床沿,已經好久好久;但我並不感到一絲一毫的疲累。醫院的人,如果現在來到當然最好;不來了也無所謂,反正我已感到肉身好像已經不屬於我的了──它們已陪伴我的意識,度過了重重的苦難;也許,我快要去到「無我」的境界了吧?那沒有門戶遮掩的天空就在頭頂;藍湛湛的還飄著幾朶白雲……咦!小時候仰頭看它會打噴嚏的,現在怎麽不打了呢?──哦!我快要死了;快要死的人是不會打噴嚏的。……對了!叔叔死的時候,也是這樣仰看著天空的──老奶奶說過:死人和死人是會見到面的……我彷彿感到我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 ……這樣的人世我不稀罕!一大團白雲浮到了眼前,白雲深處可有神仙?現在該看到我了吧!……啊!來不及了,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早著吶!……我聽見音樂,是從雲霄裏飄來的胡琴聲:悠揚悅耳──哎呀!那不是師傅嗎?我輕得好像羽毛般的浮了起來,被白如棉絮的雲圍住。師傅要考考我,他教的「小放牛」練得怎樣?我在雲端裏朗聲唱道:

「天上梭羅甚麽人來栽?地上的黃河呀甚麽人來開?甚麽人騎驢橋上走?甚麽人出家呀一去不回來嘛吚呀嗨?」

噯!……又唱錯了!「怎麽了?這是怎麽了?小雙!小凱  !」怎麽變成大姐的聲音?我費力地睜開眼晴:師傅沒有了,是大姐站在床前。她將我弟兄倆從昏迷中搖醒,當看見我們氣若游絲的狀况,也急得不知如何解救。她樓上樓下跑,找到唯一能換錢的是老奶奶說的:我家「命根子」── 一桿秤;沒有它就做不成生意,大姐拿在手上思量了一下,最後用了一個兩全的辦法:只把秤盤拆下留了秤桿。那個銻製的秤盤,很快換來了八個「菠蘿包 」。七十年代中,我逃來香港,又看見久違了的;曾經救過命的「菠蘿包 」,在那「捱世界」的歲月裏,它又陪我度過無數的日日夜夜。這小東西在我心中,永遠是那樣可口,是那樣的實際,它那層酥軟的雞蛋皮,從不曾打我的手指縫裏漏掉丁點碎屑──這可是從小練就的呀!

周嫂的出現,使我家的狀况徹底改變。她是來看望老奶奶和嬸嬸的,但萬萬沒有想到,這一年多來,這個家已是慘不忍睹。她決心要拉我們一把;也只有她有這個膽量和能力 救助我們這種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家。周嫂的丈夫,是一位榮軍療養院的傷殘軍官;現已是民政部門一個職位不低的幹部。在他倆的努力下,我和小雙哥,在一個初秋的早晨,被送進了一間孤兒收容所。它的正式名稱是:「山城兒童教養院」

那天早晨天朗氣清。大姐給我們買了全新的短褲背心, 終於脫下了身上那些實在不能見人的衣服。我的心裏說不出是甚麽滋味,總不踏實──嬸嬸還沒找到;老奶奶還躺在醫院無錢結帳。……那間教養院,真的有飯吃有衣穿嗎?還會有書讀?會不會有像溫代表那樣的人呢?……不管怎麽說,今天我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匯集著甜、酸、苦、痛的家了! 十年來它曾給過我温馨甜美的時光;也曾帶給我苦澀難熬的歲月。從今天起,是否這一切都將永遠地成為過去呢?我不敢憧憬,只感覺 迷霧般的未來虎視眈眈地在前途等著我。

又一次開始染黃的老銀杏樹,好像看出了我的滿腹心事,它頻頻發出那實在熟悉不過的沙沙響聲;彷彿在朝我輕輕點頭示意:「孩子,切不可自亂心智呀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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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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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霞,抹得城牆那邊的天空一片緋紅。我來到護城河邊,傷感地坐在河堤的石墩上,悵然若失地看著:一堆灰燼上燒剩的半隻只黑皮鞋;曾經棲息過的木屋殘垣;只剩下半截禿樁的老皂夾樹。記得剛來時,看見皂夾樹老株朽木的樣,還以為它是已枯死了的,睡在它支撑的木屋裏,還真不放心!誰知,靜悄悄的春天來臨;它也靜悄悄地在我睡床的小窗前,綻出翡翠般透明的新芽;我走的那天,一片碧綠的濃蔭庇護在小窗前。記得出事前一天師傅說:過幾天要考我,他教的「小放牛」……沒想到,永遠不會考了!這一切都在眼前消失,不再回來,只留下皂夾樹蟠龍似的老根;還在頑強地緊抓堤壁……彷彿在告訴我:它並沒有死,待到來年春天還會再來。

在我離開家的這段時間,一切都依舊。只是聽小哥哥告訴我:老奶奶不知聽誰說的,嬸嬸可能得的是「鬼瘋」。為了治好她的病,老奶奶寧可信其有。經人介紹,花了幾塊錢,悄悄從鄉下請了個大師來家設壇捉鬼,結果鬼沒見捉到,反倒是金牙婆的丈夫李老頭,把給自已準備的一口棺材抬來,偏偏放到堂屋與我家房屋中間的空隙處;這口離我家只有一板之隔的黑漆棺材,就像一個強大的陰影,籠罩住我和小哥哥。對金牙婆如此欺人太甚的做法:我家是既不敢怒,更不敢言!

光陰就這麽一天天地煎熬著過,一切只有無奈地隨波逐流。就在這困苦顛連的時候,支持這個家的頂樑柱──老奶奶終於倒下了。我的生命之旅,又被拋到一個新的起漂點。

自從劉屠戶把四屏門釘死後,我家的出入只能走香草街的後門。香草街比紫荊巷高很多,我家這三進院落,是建在兩條街落差的斜坡上。從住在中院的我家,蹬上堂屋六級石階穿過後園,再蹬上後門的五層石坎,才能去到香草街。回到家,老奶奶蹬完石坎還得爬樓梯。每天起早貪黑的小腳老奶奶,實在是苦不堪言。事情就發生在,連著堂屋的石級上:天已黑,老奶奶拖著疲乏的身子,從菜攤上回來。家裏還沒點燈,院子漆黑一片。老奶奶用兩手支持住膝蓋,側著身子一步一步蹬著下石坎……突然!只見她身體的黑影,在最後一級倒了下去。一聲悽楚的慘叫,我和小雙哥驚慌地趕緊放下手上的東西衝出去扶,弟兄倆用盡了力氣也扶不起來。

老奶奶痛苦的在地上呻吟,驚動住在堂屋左右耳房新搬來的兩家人:林家媽媽剛要上前攙扶,跟在後面的黃家伯伯大聲叫住:
「你不能扶!等我來……你扶她會中風的……家輝!家輝!……快來幫我!」
黃伯伯同唸大學回來的大兒子家輝,把老奶奶先扶坐起來, 老奶奶痛得直叫喊。黃家大兒子說:要先看清楚傷了哪裏?才能再移動。他回去拿電筒。這時,林媽媽不明白,為甚麽她去扶,摔倒的人會中風 ?黃伯伯解釋道:
「很簡單,這是因為陰陽電極的關係。相反過來,男的跌倒就要女的去扶了……」

老奶奶的右小腿骨折斷了,黃家父子和林媽媽愛莫能助。只是用一條長板凳,將老奶奶抬起送進屋裏。可憐的老奶奶,就這樣活活的在床上哭喊了一整夜:悽慘叫聲,聲聲令人肝腸寸斷……這一夜長得好似再不會天亮;這一夜給我的刺激太深!太深!……

「老奶奶呀!我們怎麽辦嘛?」我和小雙哥,在痛不欲生的老奶奶床前急得直哭。── 黑暗的人世間,彷彿只剩孤苦無援的這家人;難道人們的良心,都讓共產黨這條惡狗吃掉了 !

天亮了,我聽見週圍鄰居的說話聲。原來老奶奶整夜的悲嚎驚動很大:兩條巷子都有人在議論──照溫代表的話說:「已造成很不好的影響 」。中午時分,周鐵匠不顧一切,領著人來我家,將陷入昏迷的老奶奶,抬上木板車,逕直送去  「博愛醫院」──是從前教會辦的

幾天來我弟兄倆,誠惶誠恐地照著老奶奶教的辦法:中午十二點在醫院的花園凉亭,望天求告「午空過往菩薩」,打救昏迷不醒的老奶奶。……也許,老天要管的事太多了,還輪不到我家吧?老奶奶的情况反而日趨嚴重 。不久大姐收到醫院發出的病危通知書。三姐弟手上捧著好心的趙媽媽,連夜給老奶奶趕製的「裝老」的衣服鞋襪,來到醫院圍在老奶奶病床前,只見她土灰色的臉,沒有一絲血色,沒有一點反應 ……莫非老奶奶已經死了?我的心情萬分悲痛!猛然!我想起那年,大家呼喚陶厚老的事,我立即對住老奶奶的耳朵,輕聲連續地呼喚,奶奶!奶奶呀!……,大姐和小雙哥,也是泣不聲地含著淚水跟著一起呼喚…… 果然,老奶奶慢慢地睜開了好像蒙上一層膜似的雙眼。她努力地想看清我們,乾焦的嘴唇在微微地顫動……可是我一個字也聽不到。這時護士同醫生來到病房。一個高瘦的大夫,狐疑地把哭得淚人似的姐弟,上下打量一番後說道:
「你們都是舒鄒氏的家人嗎? 怎麽會……會沒有其他大人呢?」

大姐回答了大夫的問話。大夫一面檢視老奶奶,一面接著說道:
「你家祖母已脫離危險。因年紀大,她的斷腳骨已沒法接回。現在她的主要症狀是疲勞過度;長期缺乏營養,所以需要休養和補充。你們要多多勸說她,不要再堅持吃素啦,這對於她的身體恢復是十分不利的……」

說到此,他忽然像想到甚麽了,抬起頭對住大姐繼續道:
「哦!對了,聽護士說:你的兩個弟弟,每天下午都來這裏,把醫院給她的營養餐都給吃了,那怎麽行呢!你們在家沒飯吃嗎?……」

真不知該用甚麽更好的詞來讚美我最親愛的祖母:就在您生命垂危之際,還在為我們擔憂;當我們躲在醫院的花園裏,分吃那可口的食物時;哪裏想到是您,每天都在想方設法省下來給我們吃──祖母啊!祖母!是甚麽力量在支持您那頑強的意念啊!您折騰了一輩子,永無回報的付出,到底為了誰,誰又能理解您?您高尚的人格,使邪惡更加醜陋;您於無聲處,譜寫著一曲曲動人心魄的篇章;將人類最原始,最可貴的親情,不斷提升上更高境界; 我們雖然生活在這個黑暗社會的最底層,但能跟您在一起,我們無怨無悔!作為您的子孫,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驕傲! 您那偉大堅韌的奉獻精神,已深深植入了我的心田,我發誓定會將她記載,世世代代頌揚傳播下去!

老奶奶堅強的意志又一次從死亡邊沿走回來。醫生說她已隨時可出院。有一天我們剛踏進病房。誰知,老奶奶神色慌張地叫我弟兄倆快走,已後不要再來醫院了。正摸不著頭腦,老奶奶悄聲解釋道:
「醫院催我出院,正在等家屬來辦手續。……乖乖!二百六十幾塊錢,這在哪去找啊?……」
小雙哥追問道:
「我們不來,那你咋辦呢?」
「唉……!隨他們了。趕緊走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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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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碰上雨天不出街,我得洗衣服,燒水煮飯;還得背頌甲乙丙丁、子丑寅卯。胖姑說的沒有錯:師傅非常講究吃,甚麽錢他都不捨得花,只有吃的能賺到他的錢。也許只有吃下肚,對他來說最實際吧。正如胖姑說的:我也跟著有口福了!我們能否吃得好,取決於生意的好壞,整天沒有收入時,只好啃「嗆餅」;一種又厚又硬 ,非常便宜的烘餅。師傅還會打趣地說:「這叫丈夫之志,能屈能伸!」。

收入好的時候,他眉飛色舞地盤算著晚飯吃些甚麽好的;在小菜館的廚房外,他會留心靜聽,他只要一嗅一聽就能知道今天掌灶的師傅手藝如何。他也從不坐在館子裏吃。我揹的包裏有一個多層的不銹鋼扁盒,都是用它將菜裝回去。一回到家我就趕緊生火煮飯。師傅最滿意我煮的飯;剛來的第一天我就露了這一手,嗅到飯熟的香味,他那瘦頰白晳的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笑容:
「哈!你這小子,小小年紀竟然煮出如此香的飯來!」

我心中暗喜,真多虧了老奶奶的傳授。
在漫長的冬季,我牽著師傅走遍大街小巷。得意的人家,會叫他在酒席宴上唱小曲;失意的人家,請他算命卜卦改運程。白走一天,也是常有的。有時他的琴聲,還會惹來一群小童的叫罵:
「瞎子瞎,偷雞殺,嘰嘎!嘰嘎!殺雞又殺鴨。」

我跟師傅,只相處了半年多的時間,因他這種職業已是共產黨所不容。夏天的來臨,人們晚上聚在院子裏的時間多了,生意也相應增多。結果有一天大禍終於降臨:一家大雜院裏正在擺婚宴,我們被叫了進去,在一片喧嘩聲中,師傅唱了幾首喜慶的曲子;那些猜拳行令的人根本沒興趣聽。就在人們酒酣耳熱之際,開始鬧起新房來:……,各種花樣越出越離奇,一對新人也不含糊……。突然坐中有人大聲嚷:
「嗨! 叫瞎子唱『十八摸』看他倆敢不敢照做!」

突如其來的一句喳呼,引起全場嘩然! 可是師傅說甚麽也不唱,並一再解釋說:新社會不作興唱此類淫曲。反倒是座中有會唱的,借著酒意哼唱起來……一時間場面開始混亂,甚麽污七八糟的歌都唱出來了。師傅預感到將有麻煩;要走吧,主人家還沒發話和給酬勞;不走吧,有可能受牽連。師徒二人如坐針毯。忽聽有人在叫:居民委員來啦!我向著人聲站起來張望:呀!還有警察!我緊緊抓住師傅的衣衫,師傅在顫抖……。全場靜下來,一個北方口音的,戴著大蓋帽的警察高聲質問道:
「你們都在這裏幹嘛呀?嗯!…… 反動黃色歌曲,是誰帶領唱的?……唱啊!怎麽不唱了呢?新中國成立都快五年了…… 唵! 竟如此猖狂!說!誰帶的頭?」
正在這緊張時刻,忽然有人指向我們坐的角落,人們的視線全望過來。…… 真是有口難言呀!一個年青氣盛的警察,不問青紅皂白,衝過來就將師傅抱得緊緊的胡琴搶去,三兩下砸碎;我手上的竹琴也被他踩爛。我們被帶到派出所,直到深夜,才有兩個警察進來盤問一番,最後警告道:
「以後不許再賣唱,這是舊社會遺留下來不健康的行業,有些歌詞有毒,甚至很反動!至於算命,更是散播封建迷信;新中國絕不允許!要不是看你是瞎子,完全可以送你去勞動教養。這次只作警告,以後再犯定會嚴辦 !」

師傅的生計被斷,深陷的眼窩充溢著淚水──他哭了! 坐床上自言自語地說:
「簡直是殺人不見血呀!把人往死路上逼……這叫甚麽世道喲?!……」。沒幾天他對我說:
「小凱,今後我也不知以何為生計?過兩天你就回去吧。我算過:你的逆境還很長,但少年苦不算苦。你記往:做人想要有好運,一定要常持憐憫之心;忍得一時氣,可免百日之憂! 逆境,只是一時的迷霧,當身處其中,切不可自亂心智。」
師傅正如他經常自嘲:平生只有一根肥腸子。他沒有任何積蓄。當我臨別時向他說:
「師傅我走了,我會經常來看你……」
「不必了!小凱,我知我的大限將至,只當做了六十五年大夢一場。只要你記得我陳雲初這個人就夠了。」
對這位我十分崇敬;有著謎一樣身世的智者,真不知能幫他做點甚麽?……很不捨地離開了他。

就在我離開師傅一個多星期後,有一天老奶奶沉痛地告訴我:陳師傅家失火,他來不及逃生,給大火燒死了。我心裏非常難過;也知道發生了甚麽事。這也許就是師傅說的「大限」吧!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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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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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奶奶拿著大姐掙回來的幾塊錢,咬著牙根強撑起身子,又來到菜攤子上。就在一個寒風凜烈的日子老奶奶對我說道:
「小凱,你是奶奶的乖孫兒!我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,你聽話乖乖的去,在那裏有飯吃有衣穿,還可以學手藝呢!等奶奶我……」
「老奶奶,我不去,我要同你在一起,哪裏也不去!」
「聽我說,小凱,奶奶不忍心看你挨凍受餓呀!你年紀最小,受不住的啊!我要是養得起你,怎會忍心送你走呢,去吧……啊!只要把這幾年熬過,家裏好些了,我會接你回來的。」

這個好心腸的主意:是趙媽媽給老奶奶出的,她的親戚家隔壁,有個雙目失明,靠賣唱算命維生姓陳的人,想找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牽引──我的命運又添上新的色調。
佈滿天空的烏雲,好似在屋頂張著一塊黑沉沉的帷幔。雖然屋外還是一片寂靜,但老奶奶憑經驗,已知是時候起來了。我穿上一身半新舊的藍布棉襖棉褲,一對我那雙滿是凍瘡的腳差點穿不進的棉鞋,這些衣物是趙媽媽早兩天交給老奶奶的。香草街的石板路,被冰凍得像抹了層油似的發亮。好在老奶奶用稻草包住我的雙腳,即使如此,街燈下的一老一小,還是得小心翼翼地踩在這溜滑的路上。來到街口天色微明。不一會,趙媽媽的親戚坐著馬車來到,老奶奶千吩咐萬叮囑,我都一一銘記在心。回頭望去,還竚立在刺骨的朔風中的老奶奶,不由心裏湧出一陣 悽酸。馬車困頓地向前抖動,四隻馬蹄磕蹬著凍土,路面堅硬的凌冰被鐵蹄踹出圈圈白印。四年前,也是在冬天的清晨離開家,可那是在父母身邊啊!而今卻是孤獨的一個人,猶如迷途的羔羊,縮瑟在寒風中。趙媽媽的親戚──胖姑有一張笑咪咪的圓臉 兩隻突出的兔仔牙。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,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安慰我:
「陳瞎子,哦不!你可得叫他師傅,可好人啦!只要你聽話,他不會虧待你的。你師傅這個人呀是:『裁縫師傅掉了剪──只剩尺(吃)』,一有錢他就只知道吃,還淨撿好的吃,你也跟著有口福了!哈……哈!算你運氣,多少人都沒攤上,就挑中你,你可要記得我胖姑呀!……」

馬車走上石橋,抬眼望去,黑呼呼的河面,就像一大鍋快要燒開的水:滿河面熱氣騰騰。再走一陣,來到散滿鵝卵石,古老的護城河邊。這裏沿河而建的房屋,一半搭在岸邊,另一半伸出在二丈深的河面上,被一根根細長的圓木撑著。眼看這一排排好似懸空的房屋,真替住在屋裏的人擔心。師傅的家,就在一段垮了的護堤石壁邊,一棵從石縫裹斜伸出來的老皂夾樹,支撑住簡陋的房屋懸空的一角,讓人覺得穩當多了。黑洞洞的屋裏充滿柴煙味。胖姑一面嘀哩咕嚕嘮叨 ,一面非常麻利地打開朝向河那面的小窗,屋裏的空氣頓時清新起來。在透進來的亮光下:一個五十多歲,身穿藍棉袍,形容清瘦的人坐在床沿,他昂起頭,兩個乾癟的眼窩頻頻顫動,好似在努力捉摸來人的動靜。他說話的聲音很特別,雖然感覺乾澀卻很響亮,咬字清楚,聽起來不費神。他一面問我話,一面仔細地從頭頂順著摸揑我的骨,尤其十隻手指摸得最詳盡,他的表情也随著摸揑中變化:一時滿意地點頭,一時又愁眉不展 。使人深感神奇莫測!胖姑一直在旁邊誇讚我:
「別看他年紀小,燒火煮飯、洗衣、補衣他都能幹呢!……」

師傅看來並不太在意。胖姑接著向我交待一番後就走了。 臨走,我見她從師傅的手中接過一叠錢,並朝我尷尬地笑了笑,自此我再沒見過她 。
師傅的求生工具: 一把胡琴、一個大竹筒和兩根長竹片的竹琴。我們每天中飯後就到處去;我揹著幾乎同我一般高的竹琴,和一個寫著摸骨算命的布包,一手提著師傅的鐵枴杖,另一手扯住師傅的衣衫。師傅揹著一把雨傘,一路拉著胡琴,悠揚哀怨的琴聲,飄蕩在橫街窄巷。有人請他指點迷津,也有叫他唱段小曲解悶。
經過一段時間接觸,我感覺師傅是個很有學問的人,他年青時曾去過外國。我想他若不是沒有了一雙眼睛的話,應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。他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和生活習慣都很特別:除了吃的,他最注重就是他的頭和腳,每天早晨起來,他用清水細心地,將他花白的頭髮梳得滑不溜手;晚上,我把裁成方塊的白皮紙,逐張遞給他反覆地擦臉,他堅信晚上臉沾了水氣會睡不香;他喜歡在枕頭上墊張牛皮紙,睡幾天換一張;這些墊頭的紙好似浸過了油,師傅吩咐將它揉成團收好,可用來生火爐。 侍候一雙腳他也很有一套;師傅常說:「寒從腳下起」只要一雙腳暖和了,全身就不會冷。所以我每晚也學著他,用根繩子把被子的另一端紮起來睡,果然暖多了。師傅有雙黑皮鞋,寶貝得不得了;但厚厚的膠底很難看;據他說:那是飛機輪胎膠,鞋底的前後再釘上鐵片。我想這樣的鞋子一輩子也穿不爛吧?。

一有空餘,老叫我把這雙穿起來像馬鐵蹄的鞋,拿出來左擦右擦,然後他親自將這對錚光瓦亮的鞋,整整齊齊擺在他床頭的一個木箱上,他說這樣才不會受潮。就是沒有下雨,他也會叫我先看看街上的爛泥乾了沒有,然後决定穿不穿。在我與他相處一百多天的時間裏, 沒見他穿這雙鞋超過十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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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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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趙媽媽來看望老奶奶,並介紹一種治吐血的土方。聽完後叫人作難了,這讓人到哪去找呀?──這藥是生在死人嘴上的,名叫「對口菌」。可趙媽媽還真給我們想到一個人──姚伯伯。趕緊去求他……。連去兩次才見到姚伯伯,他熱心地接待我弟兄倆。並告訴說:
「這種藥確有止吐血的奇效,但很不易得到。好在最近政府搞修建,到處挖墳……也不是個個墳裏都有的,這要百年以上的古墳,還要棺木和屍身保存得完好,躺著的那位,身前吃的淨是山珍海味的,嘴上才長得出這東西。」
他一面說著,一面從神枱上取出一個小木匣,在裏面拿出一朶狀似靈芝,灰黑色的東西,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塊,剛要伸手去接,忽然他又縮手回去,詭秘地說道:
「你倆弟兄,知道這丁點值多少錢嗎?」看著我們尷尬的模樣,他惻隱地嘆道: 「唉!……快,拿去吧,救人要緊。」

黑森森的巷子裏,弟兄倆戰戰兢兢,拿著這塊長在百年古屍身上的東西,飛奔回家。依照姚伯伯教的:放二碗清水煮成一碗,給老奶奶喝了。我好奇地看看砂鍋裏漂著的對口菌,已縮成手指頭那麽大。就是這無色無味的一碗水,還真把老奶奶的咯血給止住啦!這藥真靈得使人難以置信,連咳嗽都沒有了。

冬天,給我的感受最深:我雖喜歡皚皚白雪;但更怕寒冷中的饑餓。在記憶裏,這兩樣老喜歡結伴折磨人:饑腸轆轆,四顧茫茫,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,一點辦法和指望也沒有。那種慌亂的意識,會立刻籠罩全身,一切非吃的東西在眼裏都變得毫無意義!

我們早已不能從前院的大門出入了,在嬸嬸病發得最厲害時,劉屠戶怕受到騷擾,就把隔在中間的四屏門給釘死,我家只能從香草街的後門出入。年初,金牙婆與租住後院四川來的那個李老頭結婚後,為了賺更多的錢,他們將原來李先生往的後園,兩位老奶奶住的堂屋左右的房間,都租給了人。金牙婆同李老頭仍舊住在後門的小房間裏。李老頭自從成了男戶主,人也變得兇惡起來,我們早出晚歸都得經他開門,幾乎每次都得遭他鼓著一雙充血的眼睛責駡。記得有一次,大姐從工地回來看望老奶奶。第二天清晨,要趕回離城將近十公里的工地,怕睡過頭,半夜起來去偷看金牙婆家的鐘,情急之下把三點半看成六點十五分,趕緊叫醒睡得正濃的李老頭開門。等到了大街才覺得不對勁,怎麽一個人都沒有。當知道自已看錯時間,想回頭走吧,但一想起要去敲那道可怕的門,情願硬著頭皮往城外走。現在每當大姐提起這段往事,仍猶有餘懼。

老奶奶雖已止住了吐血,但她那十分衰弱的身體已是卧床不起。為了使嬸嬸不吵不跑,能吃的都盡量省給她吃,我們卻受到嚴寒和饑餓無情地蹂躪。就在這危急關頭,延安姐將我家的險情告訴了她媽媽,第二天,她高興地告訴我:她媽媽已給東門口,市婦聯托兒所厨房的吳師傅打了招呼,那裏每天有幼兒吃剩的飯菜,我們可在每日十二點前去取,如過了時間就會倒掉,記住不要同人家說是黎主任叫來的。想不到的是:這間地處大戲院隔壁,斜坡上的市婦聯托兒所,就是我幼時曾讀過書的地方──國民黨市黨部幼稚園。我和小雙哥,誠惶誠恐地提著洋鐵罐,站在 朱紅漆的大門口往門縫裏看:綠茵茵的草地沒有了,低矮玻璃窗的教室依然。裏面傳來令人迷惘的幼童歡笑……彷彿老何剛把我揹到這裏,交給站在門口的老師。藍天白雲青草地,小朋友拍手作遊戲……

「你們在這裏幹甚麽?」
一聲叱喝把我驚醒。小雙哥忙回道:
「我們找廚房的吳師傅,來拿剩飯的。」
「廚房在後門,不是這兒!」

 就這樣,每天中午大戲院的大喇叭正點唱出:
「西藏人民得解放,感謝中國共產黨……」
我的唾液會分泌出來,就像動物似的直勾勾地盯住那扇會有食物送出來的小門。 終於有一天,那扇小門再沒有打開了。後來延安姐告訴小哥哥:
「是溫代表指示街道委員 ,要調查是誰在支持同情我家的。」

白雪掩蓋了一切骯髒和醜陋,令眼前的景象呈現一片純潔及虛無。大戲院的歌還在反覆地唱……我抓一把晶瑩的白雪塞進嘴裏,一股強烈的冰流直寒透心底!更苦更寒的未來正向我張開懐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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