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

第十六章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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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盞煤油燈,分別掛在石板房裏的木柱上。宿舍兩邊排列的石頭方格裏,擺放我們的睡床。因房屋低矮,所以將帶來的雙層床鋸成單層,每格石頭洞裏擠兩張共睡四人。就算我起身坐床上,也只看到三個同伴和低低的石板屋頂,其他甚麼也看不到,全被那一公尺多高的石頭圍子擋住。在這小天地裏,我也尋到不少趣味:下雨不出工時,可躺在床上無聊地看那浸進來的雨水順著石板流,而不會滴下來;晴天呢,橫看豎看地捕捉斑駁的石板紋,顯出令人叫絕的圖畫。這個長長的石頭房裏,雖然擠了一百多人,實際大家是很少見到面的。天一黑,只有乖乖地睡覺的份。可是今晚情形就不同了,大夥都不想睡,個個站立床上,扒在牆頭傾聽高班那邊激烈的討論。幾個連長、排長正爭得面紅耳赤……突有人高叫:
「把狗日的二友揍一頓先出出氣,然後大家散夥,各奔前程!」

此語一出,全屋鬨動,有人鼓掌歡呼,其他的提議,反應同樣熱火,也不知大夥究竟要怎樣?甚有威望的「三朝元老」──「胡鍋粑」高聲一呼,眾人靜下來:
「大家聽我說!這鬼地方已是混不下去了。這哪是甚麼集體農莊?我看勞教農場還差不多──不信?大家看看,我們住的甚麼?穿的甚麼?快一年了,有的同學連屁股都露在外頭!夏天眼看就到,一個個老棉衣脫不下,只好扯掉棉花。吃的呢,三餐變二餐,吃飯時滿山坡蹲的坐的,像一群小叫化,拆兩根茅草當筷子;下雨時,一個個就跟猴子似的,躲在崖石下吃。有誰關心?有誰過問?」全屋鴉雀無聲,昏暗的油燈,照見同學們眼裏閃爍的淚光。

「我們靠自己,不吃他這碗勞改飯!」
「明天不出工!」
「還出卵的工,老子明天就走!」
胡鍋粑一席話,激起眾人心中的怨怒,嚷成一團。這時一個高年級的大哥,走到過道中間大聲說道:
「大家靜一靜!聽我說句話:打他一頓容易;明天就散夥也容易,拍拍屁股就走──可這一幫子怎麼辦?」他順手朝我們這邊一指,牆頭伸出的幾十個小腦袋,你望我,我看你的不明所指。他繼續道:「他們都才十歲出頭呀!丟下不管嗎?帶著往外跑嗎?……」

全場一片寂靜。是啊,真要各散東西,這可往哪兒去呢?心中不禁黯然。記得二年前,黃院長新官上任,力圖一舉瓦解童教院裏的各派勢力,採取很多措施,一時間搞得黃天保之流雞飛狗走。最終釀成「大逃亡」;為了造成聲勢,很多人被脅迫,乘運煤的卡車開進大門時衝出去,我也在人群中。結果,和杜培義在外流浪了兩天,還是乖乖地回去,在院長室作了二十分鐘的「頂門槓」才了事。現在又要各奔前程,何處安身啊?!群情洶湧,無人可逆轉,結果「鷹派」佔上風。

第二天發生的事,使整個形勢驟變。母螺帶了幾個人,將貓眼騙至山後森林裏,綁在樹上拷打,並威嚇說,要殺了他來祭小黑。貓眼當場大小便失禁,嚇得嚎淘大哭道:
「媽呀!娘呀!我不說不行呀,他拿出手槍逼我嘛……」
「黃二友有手槍!」像滾油鍋裏沾進一滴水,炸開啦!

「這裏真是勞教農場!」
「我們家庭出身不好,但我們沒犯法!」
沒兩天時間,跑了二十幾人,接著每天有人跑。火神也跑了,走的那晚,他約我和杜培義一起跑,並保證大家有飯吃,我沒那膽,杜培義也不敢。他甚麼也沒帶,只說了句:後會有期,弟兄們!就消失在黑暗中。

黑風窪「集體農莊」,就像一齣鬧劇,終於收場了。曾老師走後不幾天,端午節前黑風窪接到全體撤離的指示。

天色微明,山谷中雲霧升騰。我揹上小背包,跟著隊伍向出山的小路走去。看著滿坡的玉米,還有那紫色的蠶豆花,心裏有些依依不捨。隊伍比起來時那一百多人的長蛇陣,已是短了一大截。誰也不知要去哪裏,新來的姜指導員也沒有講明,只記得他說甚麼……投身到火熱的「大躍進」高潮中去。

回首遙望黑風窪,它已隱在雲煙之中。忽然山林裏傳來樵夫的歌聲:

山高林密,前路啊茫茫!白雲蒼狗,歲月啊悠悠!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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