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風和煦,萬木爭秀的山嶺上,大夥正忙著在玉米地裏薅草施肥,忽聞山下廚房旁吊著的半截鐵軌 敲響,那急促的鏗鏘聲是少有的 緊急集合令,……黃二友躊躇滿志地昂著頭,不時睥視站立一旁,神色凝重的曾老師。大家站好隊後,各排向他報告到齊人數,只見他輕搖著小腦袋,面露近乎淺薄的笑意,照例來回踱著步子,陰陽怪氣地說道:
「要得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……嗯!黨和國家這麼多年來,為你們操了多少心,……唵!付出多少人民的血汗錢!可到現在你們都為國家做過些甚麼?創造了一分錢嗎?……唵!」。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?聽得一頭霧水。他頓了頓,又晃遊幾下才再繼續道:「現在居然拿人民供養你們的糧食去換狗、養狗!……誰的主意?誰同意你們的?嗯!」接著把臉一沉,幾乎吼叫道:「現在全國人民都在 多、快、好、省 地建設社會主義,你們在幹甚麼? 在拿人民救濟你們的糧食養狗!從今天起,立即給我把牠拿走,誰也不許養!」
晚上,宿舍的煤油燈下,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這事,心裏都想不通,一隻小狗,有甚麼大不了呢?說的那麼難聽。再說這是每人省一口飯餵的,不知妨礙了黨和國家哪檔子事?看著活潑可愛的小黑,都不忍心拋棄。有人在大罵出賣小黑的「奸細」;也有人提議:大家聯名給黃二友寫請求書。最後商定:暫將小黑收藏起來,避避風頭;請曾老師出面求情,實在不行再作打算。幾個高年級的大哥們耳語一陣之後宣佈:收藏小黑的地方,由母螺和貓眼兩人負責,並照顧餵食,其餘人等,一律不准多事。
「貓眼」本名張文江,江西九江人。是我們快離開童教院那一兩個月,才從江西跑來的,他說話陰聲細氣,十足一個女兒家。因他生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,大夥送了他一個「貓眼」的花名。雖然同我一班,因語言隔膜,再加上不喜歡他那「娘娘腔」,故沒有甚麼交往,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太差。
二天過去,一切平靜。第三日下午,我同杜培義正吃力地將一筐肥料往山上送──噹!噹!噹!的緊急集合鐘聲又響起,在山谷裏震盪,大夥面面相覷,大概都感到事情不妙吧。板著鐵青面孔的黃二友,沒有像往常那樣來回晃搖了,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廚房前的台階上,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牛鼓眼,怒視著三三兩兩而來的人;看見他,我忽然聯想到溫代表,他們怎麽就跟一個媽生的一樣!曾老師漲紅著臉,惘然地凝視對面的山脊,明顯看得出他們二人,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。隊伍早已站好,兩人還是不吭氣,場面緊張得使人透不過氣。突然!廚房後面傳來小黑淒涼的叫聲,隊伍開始出現騷動,似乎有人沉不住了……。
「想幹甚麼?唵!站好嘍!」黃二友猛的一聲吼,使得他那瘦削的面頰,將兩顴骨推得更高。接著道:「我早就說過:『要得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』,你們居然把我的話當耳邊風!甚至有人還煽動,聯名寫信告我。好啊!我今天倒要看看誰的本事大──羅木林,站出來!你說,是誰讓你把狗藏在山洞裏的?」
「是我自己。」戰戰兢兢走出隊伍的母螺,小聲說道。
「我已說過不許養狗,你好大的膽子!……嗯?」
「曾……曾老師都說可以……」嘟嘟嚷嚷的母螺,情急之下說了句不該說的話,把黃二友觸怒了。他猛一下像吃了火藥似的,咆哮如雷打斷母螺的話叫道:
「我是院長!這裏我說了算!──老郭,把狗拉出來!」
眼露驚恐的小黑,很不情願地被郭大伯硬拖出來。黃二友將兩手袖子往上一捋,一把搶過郭大伯手中的繩索,順勢朝上一提,小黑痛苦的四腳亂蹬。突如其來的這一下,大家嚇呆了。不知是誰放聲一面哭,一面哀求道:
「院長!放了牠吧,我們不餵了。」
群情激盪,此起彼伏地呼叫起來:
「黃院長,放了牠吧!」
「黃院長!──曾老師!……」
「院長同志!請你冷靜點好不好?這樣處理不行……」
黃二友提著小黑的那隻青筋暴露的手臂,在垂死掙扎的小狗不停的擺動下,本已支持不住了。誰知曾老師規勸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呢,黃二友赫然兇性大發,雙手抓住繩子掄圓了向石階上摔去:一下、兩下──鮮血四濺……
「我就不信邪!我叫你們餵!」
面目猙獰的他,砸了兩下,罵了兩句,也許累了,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將可憐的小黑,隨手丟在地上,急步走進廚房側邊的辦公室。
我也很喜歡小黑,牠是一隻很有靈性的小動物。在母螺細心的照料和大夥呵護下,兩個多月來牠健康地成長。牠那遍體烏黑發亮的毛,配上四隻白爪子,非常惹人喜愛。從我記事那天起,狗──人類的四腳朋友,是最早一批進入我記憶的。大黃狗「來喜」在我幼兒時,幾乎每天都出現在我視線裏,昆明回來後再沒見到牠。聽老何說,共產黨進城後,在各項控制中,消滅全城的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。老何眼睜睜看著打狗隊用「挾棍」,將哀嗥的來喜拖走。後來方明白,沒有了狗,金牙婆這號人才可肆無忌憚地闖進千家萬戶……。記得麻糖說過:「狗能避邪」看來不無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