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
第十六章(7)
這場火誰也沒有救著,可受傷的人卻不少。黃院長和曾老師因這件事而結怨,勢成水火。文質彬彬,喜歡以理服人的曾老師,在孩子們心中佔盡地位;簡單粗暴的黃院長,被我們在暗地裏稱作「黃二友」。不知山外又在搞甚麼運動?黃二友經常出山進城開會學習,一去幾日「老將不見面」。大夥心情輕鬆,一切服從曾老師,日出而作,日沒而息地順其自然過日子;希望那個愛找岔訓人,雙眼瞪得似牛樣逞威的黃二友不再回來。可是,在那個年月,大家要求不高的願望,永遠是落空的,當權者也永遠要跟大家過不去,才像個當權者。
「嗨!快看,黃二友回來啦!」
陡然的這麼一聲喳呼,大夥都會不約而同的望向那條進山的羊腸小路,心中多麼希望還是那些無聊小子,玩的「狼來了」的鬧劇。當真看見他出現時,相信大家都涼了半截,渾身沒勁了。當然,有時他也會帶些新出版的連環圖書;新的幻燈片來令大家高興一陣子,這種氣氛維持不久,就會給他破壞。他不滿意曾老師所安排的一切,不是這塊地不該種玉米;就是那片山坡應種小麥,處處令曾老師難堪。
有時他無緣無故敲響緊急集合鐘,等散佈各工地的同學慌慌忙忙排在他跟前,緊張盯著他,以為要宣佈甚麼重要事情。卻見他反背雙手,慢慢在隊伍前面踱幾個來回,而一言不發。原來他是在享受這種一呼百應的權威,等他那空虛的心靈得到充實,感到這院長,還是院長,才露出滿意的笑容,說一些東拉西扯的話後不了了之。也許那晚救火,也是這種心理作怪。
第十六章(6)
遠方的山影上,出現了紅光,心裏乍一驚,難道要出神仙?定神細看原來是朝霞。天色微明,重新爬回崖石上的我已是體無完膚,痛楚遍及全身反倒不覺得十分痛。忽然感到山崖下陣陣暖氣襲來,低頭看去,刺蓬下面黑咕隆咚的大洞裏涌出團團白霧。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,若不是被懸崖縫裏長出的一棵小樹托住……」
「舒小凱呀!舒小凱!」
遠遠傳來呼喚,這是「火神」的聲音,他和杜培義,還有曾老師出現在山崗上。看見他們猶如見到親人,眼淚奪眶而出。我身上有幾處傷口流血不止,我崇拜的好友「火神」,情急中教我用自己的小便淋傷口。果然,一陣灼熱後止住了。我身上好多地方紅腫,這是中了一種名叫「藿蔴」草的毒,它造成的痛楚,比刺傷更難受。尤其在心情平靜後,痛楚加深,好似被火燒一樣。「火神」找來一種散出強烈氣味名叫「蒿枝」的草,他說這是「藿蔴」的死對頭。我感激地看著他,一面將揉碎的「蒿枝」搓擦紅腫處,一面口中還唸唸有詞呢:
「藿蔴藿你,蒿枝哥哥救你!……」
看見他一本正經地反覆唸著,嘴唇牽動了口邊的一道傷疤,往事浮現眼前:
「火神」名叫王炳新,是繼杜培義後進童教院的。他比我大兩歲,由於他生得高大,看起來像不止此歲數。他外形粗獷,相貌不討人喜歡,起初同學們都不願意接近他。有人清晨見他在球場上舞弄過幾下拳腳,確將黃天保一夥矇住了,一時不敢收他的威。他的花樣也特多,有時將衣服褲子反轉來穿,嘴裏還唱道:
「反穿衣、倒趿鞋,反穿褲兒要發財。」
一派逍遙自得,誰也不在乎的樣兒。不知他啥時惹翻了特教班的兇神──胡鍋粑,深夜將他硬裝進麻袋,拖至寢室中間的樓板上,兩三根槓子亂打一通。好一個王炳新!連哼都沒哼一聲,反倒將打他的人嚇傻了。第二天我看見他嘴角裂了一道口,正神態自若的坐在教室的火爐邊,對著一面小鏡子,用燒紅的火鉗烙那道傷口。我被驚嚇得目瞪口呆,要不是親眼所見,誰會相信呢?他跳皮地朝我扮了個鬼臉。我佩服他,並感到他是個面惡心善的好人。
升上三年級後,我們已成了很要好的朋友,他在我心目中是個無所不能的人;他還能用火治很多毛病。他的口頭禪是「萬病一火」;「拔火罐」是他的拿手。他曾揚言,那麼多同學的癩痢頭,只要敢讓他用火燒,保證火到病除,可誰也不敢給他燒。倒是我手臂生的一圈十分痕癢的癬,還真給燒好:只見他隨手在棉衣裏扯出一點棉花,薄薄地舖了一層在癬上說道:
「你若怕,就不要看。」
我心裏到底還是有些虛怯,但又很想看個明白。他很快劃了根火柴,迅速點著了棉花,「唿!」的一閃,棉花燒燼,皮膚的感覺就像被小蟲子叮了一下似的,一點也不痛。就幾秒鐘功夫,竟然馬上見效,把煩了我長時間的頑癬給燒好啦!
沒想到拉肚子也能「燒」好,我吃下餿了的飯菜,屙得好厲害,心想這拉肚子你該不能用火了吧?他二話沒說,拖我到廚房後面,他丟了一塊木柴進灶孔,並吩咐我打碗水來,他將燒得通紅的木炭往水裏一塞,「哧!」的一聲,白煙水裏直冒,一碗清水頓成奶白色,他將那段木炭取出後說道:
「快喝下去,包你沒事!」
我猶豫地看著那碗還漂著許多炭渣的水,再看他那誠懇的眼神 ,一仰脖子全喝進肚,咂巴幾下嘴,哼!還真不錯,若再放些糖的話,真像小時候媽媽煮給我吃的糖水荷包蛋的湯呢!肚子不拉了,記得事後為了是因「水」還是「火」起的作用,爭論不休。他這「火神」的外號是誰給起的;從甚麼時候開始叫,就沒有些兒印象了,但他是苗族這一秘密,我信守諾言一直守口如瓶至今。
「藿蔴」造成的毒腫,在他認真的敷治下,痛楚減輕不少,撕裂的傷口,也讓他採來的「石上虎」﹝一種生長在岩石上的植物)的絨毛封住。我這才注意到杜培義也是傷痕纍纍的,大家相視苦笑。
戴著眼鏡,一臉書生氣的曾老師,臉上和手臂上好幾處明顯被刺棘掛傷的痕 。他滿懷憤懣地說:
「簡直莫明其妙!險些鬧出人命。這件事我會如實地向上面匯報,必須追究責任,哪裏可以這樣瞎指揮?」
第十六章(5)
「黑風窪」這三字說出來都能嚇人一跳,這裏將是我們開闢新天地的地方。黃院長是當兵的出身,他甚麼都用軍隊的一套訓練大家,開荒隊都是按班、排、連編制。我們先在荒涼的山頭種松樹苗。雖然很辛苦,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早出晚歸,每天在大山裏轉悠充滿驚奇。可是,就在入冬前的一場特大山火,差點沒把我這苦苦「修練」了將近十二年的小命搭進去──也許照老奶奶的話說:罪還沒受夠吧!
遍山枯樹黃草,天氣乾燥。一天半夜,大家睡得正香,突然聽見院長驚呼外面失火啦,喚醒大家起來救火。站在谷口看出去,好大的火呀!夜空中只見火乘風勢,如波浪般眨眼功夫就捲過一座山頭,上空的雲層也映紅了。松柏被燒得「噼噼!啪啪!」的聲都能隱隱聽到,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火,心情非常緊張!看那勢頭,好像要不了多久就會燒過來。正在這時,院長大聲說道:
「同學們!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國家財產受損失,大家有責任保衛,立即跟我前去救火!……」
行前他只簡要地講如何撲打山火:用樹枝順風,不能逆風。各班排迅速跟著他,一溜小跑,煞似黑夜奔襲的味道,緊張兼刺激。可跑不了多久,問題發生了:黑夜觀火看似很近,可翻一個山看,還是那距離;再爬上一座山,還是那樣。這就奇了!
院長是北方人,不知山區的特點──對面可談天,見面要走半天。好嘛!再回頭看看身後跟的,這一百多「戰士」早已潰不成軍了。就這樣,這位要救國家財產心切的指揮官,還是不「鳴金」收兵,繼續領著我們直線向火場狂奔。這黑更半夜的,在荒山野嶺心裏那份慌亂,哪裏還想到救火呀!簡直想叫救命!在亂石滿山,荊棘遍地,伸手不見五指的山中瞎闖。深怕掉隊,哪裏有人聲,就往哪爬……正當我攀上一座山崖,忽然聽見有人呼救,心裏直發毛,一下子轉了向。在這被雨水侵蝕得好像佈滿鋒利的刀子的岩石上,我摸不清剛才是從哪邊爬上來的,感覺四面都是懸崖峭壁,不敢輕舉妄動。靜悄悄甚麼聲音都沒有了,我有如掉進了萬丈深淵急得大叫:
「杜培義!火神!你們在哪裏?」
稍停,黑暗中傳來:杜培義──火神──你們在哪裏──在哪裏──這分明是我的聲音嘛,好像有人在嘲笑我,明知是山谷迴音,但這時聽起來也使人毛髮直豎。
另一個可怕的現實告訴我,四週已沒有人了,一時方寸大亂,胡亂往下爬。剛好抓住一根藤子,誰知上面全長滿了刺,手一鬆,整個人直往下墜。電光火石之間,心彷彿已從還來不及叫一聲的口裏飛了出去,接下來,甚麼都不知道了。……我感到全身火辣辣的,如睡針毯,我盡力地在回想:這是怎麼回事呢?我究竟是在哪兒呀?想掙扎起來,哎呀!疼痛直往心裏鑽;想起來了,我這是掉進刺蓬裏啦,全身被棘刺纏住。這種長滿倒鉤的刺我領教過,不能同它硬來,稍使勁,扎得更深。可我身體下垂的重力卻由不得我,撕裂皮膚的痛楚不斷增加。得趕快想辦法脫身,否則死在這裏都無人知。求生的本能使我冷靜下來,腦海裏快速翻查有限的人生經驗,尋找解救方法……,沒有,實在沒有,難道只有等死。……唉!剛才不再醒來,也就「走」了。我難過得哭起來,我忽然大吼大叫,因用了力,身體又往下墜,但明顯感到被甚麼擋住。就在我情緒突然狂躁那一瞬時,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熟,好像在哪曾經過,啊!想起來了,這不跟去年冬天去偷罐頭那晚,做的夢境一樣嗎,夢裏我全身被罐頭重壓;現在全身被刺纏住,感覺與環境如此相似,沒料到夢境給了我解救的啟示──罐頭雖多,我是逐個掏出來丟掉;現在刺藤雖多,它也是單枝組成。我開始盤算清除它們……。
第十六章(4)
秋天到,枯萎的楊槐樹葉紛紛飄落地上,好似散了架的童教院,更顯蕭索。要搬去深山辦農場的事,鬧得沸沸揚揚。有的說:要去的地方雖在深山,但風景優美,有山有水;又有的說還有牧場,不只養馬還養牛羊;甚至傳說:院長已買了蘇聯電影中那種「拖拖拉拉」的機器呢。總之眾說紛紜,人心思變,盼望換個環境早日成行。大家盡往好處想,把要去的地方形容得有如童話般美妙,……」
天將拂曉,潮濕的霧氣漸漸淡化,獅子山頭,光禿禿的崖石籠上了一層紫橙色的霞帔,使得那熟悉的石紋樹影格外清晰。將要出發時,大禮堂頂的旗桿,牆上鑲的五角星還隱匿在陰暗中。一百多人的隊伍,每人揹著沉重的背包,魚貫出童教院的大門,去實現「集體農莊」夢想。一路上我的心情是患得患失,一面天真的憧憬院長行前的描繪;另一面又想起前天去向老奶奶告別,她說的那番話,心中老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。
周嫂在我之前,也來看過老奶奶,並送給老奶奶一盒上等的龍井茶。見到我時,老奶奶笑嘻嘻地說:一早就知道我會來──原來早晨泡茶時,她見到有兩根茶葉棍兒,豎在水中「跳舞」呢。儘管我添油加醬地如何形容,我要去的地方如何美好,老奶奶依然滿面愁容,待我講完後,她面色凝重地輕聲問道:
「你弟兄倆,該不是都犯了甚麼事吧?」
自周嫂來過後,老奶奶難過了好幾天。周嫂要跟隨被劃成右派的丈夫,調去一個很遙遠的農場,也許今生再見不到──聯想起前一段小雙哥也是去農場,心緒還沒平復,這回又輪到我──這農莊和農場不都一碼事嗎?並且,時下犯了事的人,都被送去農場。老奶奶的疑問不無道理,難怪有此一問。看來去農場並不是甚麼光彩的事兒。
我們這全男生隊伍,誰也猜不透打哪兒來,將去甚麼地方,在黃院長和新派來的曾老師鼓勵和催促下,走了整整一天。黃昏時分,大家十分疲乏地穿越在山間滿是荊棘的羊腸小路上。剛出發時的那股子勁頭,早被這一座座翻不完的山磨個精光,一個個被汗水濕得好似落湯雞。眼看如此這般,院長出了最後一招:
「大家必須趕緊跟上,天黑後這裏很多狼!同學們加把油,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,那邊我保證飯都作好啦!」
一聽說有狼,才戒了十來年「吃奶的力」,輕易就使出來,大家幾乎是小跑。
「秋老虎」般的太陽,已被層層高山遮擋,仍捨不得走似的留下幾道淺白的浮光,從對面山椏口漏出;隱約可以看到大山腳下,有一條似乎太陽無法照到的深溝,蓄水壩旁橫豎露出兩塊長方形,用白石板蓋的屋頂──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; 大家朝思暮想,地上跑著拖拉機,草場上放著牛羊的集體農莊。心中激起一股被欺騙的憤慨!那又能怎樣呢?「端人家碗,受人家管」早流傳在同學們中的這句話,有如「順氣丸」般的發揮了作用,除了順受,難道搬石頭砸天不成?
一道小水壩,橫在這個狹長的山溝谷口,雨季儲存的山洪,經夏秋兩季還剩半池水。整個山溝好似一個盛水的罐,那道V形的谷口,彷如這個「水罐」缺口。兩座石板房,一長一短都蓋在水壩邊近山谷口。短的這座裏面堆滿乾稻草,還有早兩天運來的床和上課用的桌椅。長的那座順山腳而建,原是用作做牛圈;照地上幾寸厚的牛糞看,幾十頭牛才趕走沒兩天。一到步剛放下行李,院長就立即動員打掃牛圈,否則大家連睡的地方都沒有。也許人就是這樣:一了百了;所有問題都是在漸變過渡中悄悄溜過去──假若,一開始就告訴大家:你們要去開墾一個荒涼的山溝,沒吃沒喝要走一整天,到後,要徒手掏臭氣薰人的牛糞──你相信會有人乖乖的去嗎?事情往往總是這樣:華美的言詞、高騖的野心、善良的眾生、殘酷的現實,一次又一次地結合得天衣無縫;其間,誰都有錯,誰都沒有錯,也許不這樣的話,世界將淡出鳥來。
這座用石頭砌的牛圈兩頭開門,沿內牆兩邊,又拿石頭分隔成一個個一公尺多高的方格,我們好似「拱屎蟲」般,蹲在這些格子裏摸黑瞎掏……此經歷,至今難以忘懷。
第十六章(3)
幾個高年級的同學,正在看守幾個右派份子老師掃廁所。目無表情,頭髮散亂的陳老師,已被蹂躪得有如一具行屍走肉,實在目不忍睹,她兩眼紫黑浮腫得只剩下一道縫。這哪裏還像兩年前,那個身穿桃紅短袖,明艷照人的陳老師。只因提出改善兒童生活福利,不要使共產黨辦的孤兒院,比過去的差。好嘛!就是「過去」兩個字鬥得她死去活來,也毀了她一生。我經過她身邊時,她抬頭看了我一眼,這一眼猶如周鐵匠燒得通紅的烙鐵,直燙進我的心裏去──陳老師我錯怪了您,您姑息黃天保他們,是情非得已,也是為了我們這些弱小少受些罪,因你根本無力徹底改變。
吳老師的自殺,給全院帶來巨大的震撼!眼看大家愛戴的老師,生離死別;戴上右派「帽子」的被凌辱得不死不活──兒童中激起極強烈的逆反心理,院裏的秩序蕩然。拆桌拆床、滿樓大小便,弄至臭氣薰天。長時間的停課,使我們對前景十分悲觀。那些在「反右運動」充當「打手」的老師,被大家唾罵,師生關係變成誓不兩立,整個山城兒童教養院面目全非。
黃院長有見及此,企圖力挽,採取了許多辦法。他先將一批高年級的送去工廠,送不完的,安排去了民政部門屬下的一間畜牧農場,小哥哥也在這一批裏離開了。接下來開始整理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。為了讓大家感到他是與別不同,破天荒的帶領大家外出看電影。頭一天派發新衣服,孩子們受寵若驚,那單純的心靈一旦受到些微呵護,大人所期望的效果,簡直出乎意料。大家整齊地走在大街上,莫二友鼓起腮幫子,吹著調節步伐的口哨。黃院長穿著一身洗褪色的軍裝,不時前後走動,昂首挺胸地從瞇起的眼縫裏掃視,他帶領的這隻隊伍。不難看出他那嚴肅的臉孔,掩不住滿意的神彩。看的是蘇聯影片《教育的詩篇》,內容是講蘇聯的教育家「馬卡連柯」,如何將一大群桀驁不馴的孤兒教育成材,將孤兒院改變成集體農莊。
我已是很久沒有進戲院,記得在此之前,還是在昆明胖馬叔叔請我看的呢。自父親帶我看美國電影《泰山》那會兒,我就喜歡上電影院裏的那種感覺。
大家看完電影,仍舊秩序井然地返回。也許大夥被劇情強烈感染,誰也不想說甚麼,對照眼前各自領略心潮蕩滌。夜深人靜的寢室裏,終於有人按捺不住:「他媽的!要是像蘇聯那樣,老子下輩子再成孤兒也幹!」
《教育的詩篇》在童教院裏引起迴響,除了學習討論,還得寫感想。黃院長可來勁了,接著又畫蛇添足的請看第二場,這場電影差點看出大事──對我來說,也許是這兩場電影,將我的命運推去另一個「漩渦」。
第二場電影是舊片子《三毛流浪記》,內容描述國民黨時期,上海一個叫「三毛」的孤兒的悲慘身世。院長在選擇這部電影時,是用過一番心思的,他想通過新舊對比來教育大家。但他忽視了「歪嘴人忌缺口碗」的心理作用。雖然,兩場電影都是以孤兒作主題,但第一場是向美好的一面推展,大家有一種幻想代入感,事後就算越咂巴越不是滋味,但已事過境遷。第二場就不同啦:電影「三毛」這一「腳」同時踩到一二百人的痛處;而劇情產生的感染力是越看越心酸。有女同學先哭起來,陡然一下引發更多的哭聲,接下來場面一發不可收拾,女生們索性放聲哭個痛快,男生同其他觀眾叫罵開了,還差點打起來;嚇得戲院立即停映,開亮全場的燈,場面混亂不堪。人家也弄不明白,哪來這麼一幫人?還不趕快走嗎! 電影當然映不下去了。氣急敗壞的院長和老師們,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場面……。相信這次事件促成院長要仿效馬卡連柯,辦農莊的決心。
第十六章(2)
尹老師走了,沒有告訴大家,就這麼靜悄悄地走的,我十分傷感,彷彿再次失去親人,一切都顯得黯然失色。外貌比實際年齡更覺蒼老,雙眼永遠蘊藏親切、溫良的尹老師不再回來。我坐在星空下,感懷往昔──當我最受折磨的時日,由於她的出現,我獲得新生,就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兒,重新回到媽媽的懷抱。
記得她值日的一個星期天,同上回一樣整理圖書室。可她卻忘了帶鑰匙,──怎麼辦呢?她自語道。低頭看著眼前瘦弱的我,想了片刻決定帶我到教室門口,打開門後,囑咐我選一張窗口下的坐位,好好睡一覺。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,其實我根本睡不著,我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。中午時分,教室門打開,老師給我捧來一疊連環圖書,還有一個熱乎乎的白麵饅頭,她和藹地問我:睡得香嗎?我違心地撒了謊,因我想這是能給老師最好的回報吧。整個下午,我坐在牆角細讀這些圖書,在這些書裏,我最喜歡一本彩色的外國童話《七色花》,故事講一個女孩,神仙給她一朵只有七瓣不同顏色花瓣的花,這朵神奇的花,它的每一片花瓣,都能讓小女孩實現一個願望;假如我也有……,我陶醉在怎樣使用七個願望裏……我似乎貪心了點,連大黃狗「來喜」和于森表哥送的小飛機都想要了。
這回我真睡著啦,等尹老師把我喚醒時,窗外已擦黑。老師蹲在我身旁,連連向我說:對不起!整個下午把我鎖在這兒,沒來看看我。她流眼淚了,我不明所以,其實我才應該感激她為我操這份心呀。再說,我也喜歡黑暗的角落,地方越是狹窄,我反倒越覺得安全,並無半點委曲。老師看著我措愕出神的樣兒,伸手摸著我的頭,長嘆一聲 :
「唉……!孩子,快快長大吧!」
沒想到這是我最敬愛的老師,給我的最後祝願。我久久地凝視夜空,我愛看那些不著邊際的星星,在那丁點兒光裏,會看見只有自己才看到的東西;會感到只有自己才感到的慰藉──黑暗的角落,獨霸滿天星斗;滿腔往昔情懷,信手拈來緬懷一番,再摻合點點兒心酸……。實在是誰也管不著的「享受」。斜坡的草地上開始起露水,身旁一叢紫紅的小菊花,散發出它獨特的氣味,隨手摘下一朵。它那嬌柔的花瓣,伴著我的遐想片片隨晚風飄去;假如它真是一朵「七色花」,我只要一個願望已足──尹老師回來吧!
後來我知道,尹老師是被逼走的,兒童節我們班的那場小歌劇,終於給那些忌恨她的人逮住機會。以莫二友為首的幾個老師,在院長說這劇有問題後,不斷地火上加油:說那隻「黑手」是有所影射「紅太陽」的,……。後來我明白了,心中默頌敬愛的尹老師:當年你選演這節目,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,您沒有錯!雖沒演成,它已在我心裏演出了。參加演出的那群孤兒,大部份都是「黑五類的狗仔子」,他(她)們的「黑」確是被「那個太陽整黑」的。
第十六章
我徹底擺脫黃天保的魔掌,是在升三下班時,尹老師有意將這惡霸一下跳到四年級去。寢室一改變,等於失去了「地盤」,他的威風也跟著失去。「母螺」、「野卵」忽地像脫胎換骨似的,也不聽他那隻「笛」啦!看他灰溜溜自己搬「家當」真是大快人心。後來他想在四年級逞威,結果反被收了威。他何曾受得了,再加過慣了使喚人的日子,如今卻落得如此這般,哪裏還能混得下去,終於翻牆跑了。四年級的人,在清理他的大量「遺產」時,光紗線襪就是整箱,肥皂、牙粉、豬油的收藏量,都令人震驚。
黃天保已在我的經歷中劃上了句號,但他那醜惡的嘴臉,始終無法在我腦海煙沒。若干年後,聽說他去當兵参加「中印戰爭」,被打死在印度……我仰望蒼天──無話可說!
也不知是時候到了,還是怎的?小東洋管吉泰的日本媽媽,也趕到這時通過「紅十字會」找到了他。臨要走之前,班上男女同學都用羨慕的口吻談論:小東洋的母親給他帶好多日本禮物;尤其幾本會站立的小人書,最為大家嘖嘖稱奇地爭相傳看。說句心裏話,當時的我也是心癢癢地想看個究竟;可一想到他和黃天保,憎恨油然而生,咬牙不看──不稀罕!說來也怪,這股子潛藏在心底的童年舊恨,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後復熾。剛來香港時,每當在書店流連,明知眼前就擺著那種會站立的圖畫書,可偏就倔著不伸手取。直到如今,這種書在我心中仍然是個謎,有時想起此事,不禁啞然。
向日葵綻開金黃色的花蕾,迎向初升的朝陽,閃亮的露珠兒,散落在草地上,清新的空氣裏,瀰漫楊槐花沁人欲醉的芬芳,五月的早晨乍暖還涼。從製鞋組的工作間裏,傳出兒童合唱的歌聲:
「你呀小姑娘,你呀骯髒的小姑娘!你在哪兒把手弄成這樣?」
接著是一個女生獨唱,她清朗唱道:
「我在那太陽底下躺,我讓手掌曬太陽,所以嘛!它就曬黑了。……」
這是楊文華班長,帶領我們在排練小歌劇,為「六一」兒童節演出節目。我被選中參加伴唱隊,有份上台表演呢!我很有信心唱好,因唱歌我可不含糊,那是早就打下底子的。我一面認真唱著,一面不時斜眼瞄視貼在牆上的大紅紙。那是尹老師寫的表揚,讚揚我在製鞋組創造的「鞋頭上線分針法」,一舉解決了鞋頭外觀長期千奇百怪;跟紙糊的一樣的現象。那份成功的喜悅,全新的感覺,好久沒有嚐到輕鬆的滋味,我又回歸自己。
「六月的花兒香,六月的好陽光,六一兒童節,歌兒到處唱。……」
三下班的同學,正在大禮堂的舞台上,向坐在下面的院長同老師預演。下一幕就要輪到我們,大家正在後台心情緊張地等待。 可梅是小歌劇的女主角,扮演那個骯髒的小姑娘,經過化妝的她,比平時更美麗動人,可是她的白皙纖嫩的小手,卻用墨抹黑了。尹老師說等正式演出才買油彩來塗。誰也沒有想到,就是這雙「黑手」,這場小歌劇再不能正式搬上舞台。消息傳來後,大家想不通,尹老師也忽然生病沒來。這件事過後不久,先是張可梅離開了童教院,因她大姐 可松,同特教班的羅老師突然宣佈結婚,不久將兩個妹妹也接走,從那以後,再沒見過這三個咽喉處,都有著明顯疤痕的 張家姊妹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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