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
第十六章(4)
秋天到,枯萎的楊槐樹葉紛紛飄落地上,好似散了架的童教院,更顯蕭索。要搬去深山辦農場的事,鬧得沸沸揚揚。有的說:要去的地方雖在深山,但風景優美,有山有水;又有的說還有牧場,不只養馬還養牛羊;甚至傳說:院長已買了蘇聯電影中那種「拖拖拉拉」的機器呢。總之眾說紛紜,人心思變,盼望換個環境早日成行。大家盡往好處想,把要去的地方形容得有如童話般美妙,……」
天將拂曉,潮濕的霧氣漸漸淡化,獅子山頭,光禿禿的崖石籠上了一層紫橙色的霞帔,使得那熟悉的石紋樹影格外清晰。將要出發時,大禮堂頂的旗桿,牆上鑲的五角星還隱匿在陰暗中。一百多人的隊伍,每人揹著沉重的背包,魚貫出童教院的大門,去實現「集體農莊」夢想。一路上我的心情是患得患失,一面天真的憧憬院長行前的描繪;另一面又想起前天去向老奶奶告別,她說的那番話,心中老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。
周嫂在我之前,也來看過老奶奶,並送給老奶奶一盒上等的龍井茶。見到我時,老奶奶笑嘻嘻地說:一早就知道我會來──原來早晨泡茶時,她見到有兩根茶葉棍兒,豎在水中「跳舞」呢。儘管我添油加醬地如何形容,我要去的地方如何美好,老奶奶依然滿面愁容,待我講完後,她面色凝重地輕聲問道:
「你弟兄倆,該不是都犯了甚麼事吧?」
自周嫂來過後,老奶奶難過了好幾天。周嫂要跟隨被劃成右派的丈夫,調去一個很遙遠的農場,也許今生再見不到──聯想起前一段小雙哥也是去農場,心緒還沒平復,這回又輪到我──這農莊和農場不都一碼事嗎?並且,時下犯了事的人,都被送去農場。老奶奶的疑問不無道理,難怪有此一問。看來去農場並不是甚麼光彩的事兒。
我們這全男生隊伍,誰也猜不透打哪兒來,將去甚麼地方,在黃院長和新派來的曾老師鼓勵和催促下,走了整整一天。黃昏時分,大家十分疲乏地穿越在山間滿是荊棘的羊腸小路上。剛出發時的那股子勁頭,早被這一座座翻不完的山磨個精光,一個個被汗水濕得好似落湯雞。眼看如此這般,院長出了最後一招:
「大家必須趕緊跟上,天黑後這裏很多狼!同學們加把油,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,那邊我保證飯都作好啦!」
一聽說有狼,才戒了十來年「吃奶的力」,輕易就使出來,大家幾乎是小跑。
「秋老虎」般的太陽,已被層層高山遮擋,仍捨不得走似的留下幾道淺白的浮光,從對面山椏口漏出;隱約可以看到大山腳下,有一條似乎太陽無法照到的深溝,蓄水壩旁橫豎露出兩塊長方形,用白石板蓋的屋頂──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; 大家朝思暮想,地上跑著拖拉機,草場上放著牛羊的集體農莊。心中激起一股被欺騙的憤慨!那又能怎樣呢?「端人家碗,受人家管」早流傳在同學們中的這句話,有如「順氣丸」般的發揮了作用,除了順受,難道搬石頭砸天不成?
一道小水壩,橫在這個狹長的山溝谷口,雨季儲存的山洪,經夏秋兩季還剩半池水。整個山溝好似一個盛水的罐,那道V形的谷口,彷如這個「水罐」缺口。兩座石板房,一長一短都蓋在水壩邊近山谷口。短的這座裏面堆滿乾稻草,還有早兩天運來的床和上課用的桌椅。長的那座順山腳而建,原是用作做牛圈;照地上幾寸厚的牛糞看,幾十頭牛才趕走沒兩天。一到步剛放下行李,院長就立即動員打掃牛圈,否則大家連睡的地方都沒有。也許人就是這樣:一了百了;所有問題都是在漸變過渡中悄悄溜過去──假若,一開始就告訴大家:你們要去開墾一個荒涼的山溝,沒吃沒喝要走一整天,到後,要徒手掏臭氣薰人的牛糞──你相信會有人乖乖的去嗎?事情往往總是這樣:華美的言詞、高騖的野心、善良的眾生、殘酷的現實,一次又一次地結合得天衣無縫;其間,誰都有錯,誰都沒有錯,也許不這樣的話,世界將淡出鳥來。
這座用石頭砌的牛圈兩頭開門,沿內牆兩邊,又拿石頭分隔成一個個一公尺多高的方格,我們好似「拱屎蟲」般,蹲在這些格子裏摸黑瞎掏……此經歷,至今難以忘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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