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4日 星期一

第十一章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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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陽在濃厚灰白的雲層裏掙扎,時出時沒;偶爾在陽光扯碎的雲絮空隙間,露出些淺藍透亮的天空,瞬息又被頑固的灰雲污染。潮濕的空氣沒有一絲風,悶熱滯礙得讓人透不過氣。
我們站在馬家坡通向刑場路口。老奶奶有些焦急了──周鐵匠的事,溫代表的魔影,強烈的籠罩著;萬一姚伯伯他也……老奶奶不敢想下去。

小雙哥抱著兩張草席和一捲棕繩,我提著香燭和冥鏹,大姐姐攙扶著老奶奶。來往的行人不住地看向這邊。不用問,誰都知道這四個人要去作甚麽。耳邊不時傳來叫人心碎的「嘖!嘖!」 聲。

心頭大石終於放下了!姚伯伯穿著一件褪色的藍布長衫,後面跟著兩個挑伕似的人。一行人踏進玉米地,燠熱的空氣裏,瀰漫著實在讓人無法承受的氣味。老遠我就看見那一大堆玉米稈。緊接著,比昨天更不堪入目的景象,硬是一幕幕地塞進眼簾:遍地屍體已是殘缺不堪!奇怪的是,綁在他們身上的繩子大多沒有了;難道這種繩子也有人要?忽然! 我見到一幕令人震慄到極點的的場景:有一具屍體,被拖到山腳下撕爛得不似人形,一條灰白的帶狀物從身上拖出拉好遠……我的頭又在嗡嗡作響,全身陣陣發冷,五臟六腑在翻騰;人的感官承受已到了極限──眼前一黑我幾乎栽倒 。我實在不想看了,但我的意識已失去控制身軀的能力。

農夫伯伯講的沒錯:定是那些豺狗幹的!我立即去到玉米稈堆轉了一圈;幸好,同昨天走時一樣沒變。姚伯伯從身上揹的書包裏,掏出一面小鑼「叮叮!噹噹!」敲起來。他面色沉重,口中唸唸有詞。玉米稈一層層被剝開了,父親重現眼前,還是同作日一樣的姿勢 。大家默哀似的凝視……我突然心血上湧,「哇!」的一聲嚎啕大哭,喉頭被連續抽泣噎住,全身又討厭的開始發麻!除了小銅鑼急促的叮噹聲,我甚麽也聽不見了,甚麽也看不見了。……我感到有人在搖我,透過迷濛的淚水,一個奇特的現象出現:躺在地上的父親好似活了……他的嘴角湧出泡沬,不斷地向外湧,順著腮往下淌,泡沫漸漸由白色湧出淺紅色,眼角也開始有淡紅色的血水滲出──叔叔哭了!他沒有死!我差點叫出聲來。眼看那被吹動的氣泡和流動的血水,剎那間我的意識出現了叔叔復活的幻覺。

老奶奶蹲下來,用紙錢給叔叔揩擦血水,但越擦越多,連鼻孔耳朵也在流血水。老奶奶悲痛地呼喚著:
「 我的兒吶……娘知道你死的好冤!去吧,到地府告他們去!……娘知道你不放心走,你要是有靈,保佑你媳婦吧,她已是生不如死啊! 保佑你還年幼的兒女吧 ……我的兒唷!你去吧,啊!……到陰曹地府告他們去!……」

姚伯伯的小鑼敲得更急促,快速地唸著經文。大姐姐和小雙哥把悲痛得幾乎昏厥的老奶奶扶起來。那兩個挑伕似的「土公子」,把我們帶來的衣物給叔叔穿上,接著用那兩張草蓆將叔叔裹住……。

叔叔要「上路」了,姚伯伯問老奶奶希望葬在哪裏?老奶奶毫不猶豫地告訴他:要葬在南山上的「圖雲關」湖北會舘墓園──抗戰時會舘捐建的「義塚」,叔叔也是會舘主持人之一。
白頭人不送黑頭人。臨行,老奶奶對住姚伯伯他們三人千恩萬謝;並叮囑大姐姐要帶好我們。

滿天愁雲開始灑著霧水般的細雨。我們踏上送叔叔最後一程的山間小路,山路陡峭濕滑。滿山蒼松翠柏的圖雲關霧氣溟濛;葱蘢巍峨的關山橫亘眼前;噹!噹!噹!「開路」的小鑼聲不停地從前面傳來;土黃色的紙錢,三張二張的隨風翻飛。兩個「土公子」用一根很長的槓子,將叔叔抬著快步向山路上走。他們腳上穿著用輪胎皮做的「膠草鞋」吃力的踏在碎石路上,發出有節奏的「沙!沙!」聲。我們三姐弟頭上包著白皮紙,手中揑了一枝香緊緊地跟在後面。我小心攥著那枝沒點著的香,把它供在胸前,一路不願換手,生怕變了樣會對不起叔叔。來到半山,經過一座小村庄,路兩邊的大人小孩都跑出來看「熱鬧」,不懂事的小孩直叫嚷:
「嗨!快來看,草蓆裏包著死人呢,哎呀!還在滴血吶!」

幾個大人也在議論:「天!喪德啊,連棺材都沒有!」
「怎麽沒有大人呢?好造孽啊!小仔仔鞋都沒得穿。」

善良的人們啊!你們哪裏會想到:就這麽幾句簡單的同情話,隨風飄進當年一個只有八歲的小男孩耳朶,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;領悟了「公道自在人心」;給了我瀕臨崩潰的人生價值有力的鼓勵──人性的良知,觸動到我的傷心處:泛起陣陣悽酸;更激起了心底深處的悲憤!我不禁回頭向他們報以感激的眼神──你們是好人!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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