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2日 星期六

第十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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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隻淺綠色的「蚱拉子」在枯死的桂樹枝上,「唧唧!啾啾!」的吵了一夜。早上起來,已見到延安姐拿根棍,在打樹上的那隻像蚱蜢似的綠蟲。她一見到我就說:
「你嬸嬸和婷姐姐,好些了嗎?快來幫我趕走這討厭的傢伙,吵死人了!」

正在這時,院子的上空,有幾隻老鷹,發出尖銳的長嘯在盤旋,……牠們打起來,越飛越低,越聚越多。不得了!天給牠們遮黑了……到處傳來人們的驚呼。我和延安姐趕緊朝前院跑去,只見羊兒抓住一根晾衣竹竿,在撲打那遮天蔽日,一層層翻騰的大老鷹。我再往大門口跑,紫荊巷裏很多人站在街上,被眼前的怪事驚得目瞪口呆。牠們巨大的翅膀上的斑紋,伸張的利爪都看得一清二楚。……哎呀!秦家房頂上躺著一隻……呃!快看,巷口掉下一隻。我跑去看,只見這隻可憐的鷹,眼睛沒有了,遍體鱗傷,還在地上掙扎呢。看不到盡頭,看不到丁點兒天空,頭頂上全是叫聲刺耳兇狠撕殺的巨鷹。事後聽說,很多人都用竹竿打到,羊兒也打到一隻。這件童年見的怪事,至今都弄不明白,哪裏一下會集中如此眾多的鷹?令人震駭地互相殘殺十幾分鐘,瞬間又全無蹤影了。

鷹散了,我飛奔去菜攤上,人們還在議論這件事。我緊張地向老奶奶訴說,我們家那邊的情況,還沒講完呢,她用手指了指說:
「你看看,那是甚麼?」
哇!老鷹,被拴在周鐵匠家門口,驚恐的怒視著觀望牠的人。鐵匠正在給牠做籠子呢。可是,沒兩天這隻鷹就死了。在我的印象中,自此後天空再見不到鷹的影兒。──直到二十幾年後,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海港上空,在太平山頂才再見到牠們自由飛翔的英姿。童年的這段奇異經歷,重又浮現在記憶裏……

走過麻糖家那黑黑的走道,來到他家樓下,那沒圍牆的廚房裏,只見他一家人正圍著一個大圓筲箕在做些甚麼?刺鼻的煙草味迎面而來。看見我莫明其妙的表情,麻糖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。筲箕裏堆滿了金黃的煙絲,他們從幾個小鐵罐裏,拿出香煙頭熟練地剝著;麻糖面上的笑容還沒收起,只見他把一個偏偏的「煙屁股」撕開,將裏面的煙絲揉兩揉,就是一小圍鬆軟的煙絲。他神秘兮兮地瞥我一眼:
「你小子知道這值多少錢一斤嗎?」
我驚奇地瞪著他,搖了搖頭。
「質量特好的二塊八毛一斤,一般的都可賣到一塊五六毛呢。哈哈!嚇你一大跳嘞!」

麻糖的母親,爽快地對我說:
「小凱!沒有事跟麻糖弟兄倆一起去嘛,運氣好,一晚上可揀滿這一罐呢。」
我飛跑到攤子上,把這個生財之道的好消息,告訴老奶奶。她也高興地為我和小雙哥,製造「出征」的工具──兩個洋鐵罐,和兩枝綁上根針的竹棍。天沒黑,我和小雙哥,麻糖和他弟弟「鐵頭」出發了。華燈初上,我們穿梭在戲院、飯館、茶館……之中。生平第一次開眼界飽覽夜市:穿戴整齊的人們,吃著零食,有說有笑的進戲院;飯館裏喝得滿面通紅的人們正在「呼么喝六」……;也是第一次被人當作小叫化驅趕,初嚐自尊心受辱的滋味。幾天下來,我撿煙頭的本事進步神速,手上的那根針棍其準無比,隨他丟到甚麼旮旮角角,照麻糖的話說:一招「蜻蜓點水」就插個正中。

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茶館,這裏與其說是茶館,還不如說是煙館──躺竹椅上聽「相聲」「說書」的,幾乎沒有不吸煙的。運氣好,不被夥計盯著趕,一晚上白聽相聲帶喝殘茶,可撿滿滿一罐。我們給茶館起了個花名叫「和尚洗澡」,因單口相聲開場白裏總有這句:
「遠看晃晃悠悠,近看漂漂搖搖,不是葫蘆不是瓢,原來是兩個和尚在洗澡。」

我們已是背得滾瓜爛熟,只要說去「和尚洗澡」,就都會往茶館跑。這裏地方大,人雜,賣香煙瓜子的、糖食點心的都滿處轉。碰上客滿時,茶房夥計也懶理我們。地上的撿完了,就站著守那些將要抽得差不多的。慢慢地守出了經驗:用煙嘴的不用守,他抽完了,吹出來只是一團灰;把煙一直叨在嘴上說話也不拿開的也沒希望──快燒著嘴唇時,他會慢條斯理的再掏一隻煙出來,在茶几上篤兩篤,把煙屁股從嘴中拿出,接駁到篤空了的那段煙裏去,昂起脖子來猛吸兩口讓新煙接上火,他還會為自己的吝嗇找臺階下:
「哈!一個煙屁股,當個肥雞母!」

碰上這種人,別說撿到他的煙頭,他會小心得連一條煙絲都掉不下來。最開心是碰到擺闊氣的人,或突然發脾氣的人。前者是:煙抽頭一口,茶喝第「二開」。我不明白所以,麻糖告訴我,香煙是頭幾口好抽,下半截就發苦,茶要沖到第二次才出味呢;再者是那些脾氣大的人,他們往往講著講著,火一上來就把手上的香煙用力朝地上摔,好像拿煙來出氣似的,有些才吸了幾口的也會這樣,但等他想起來再低頭去找時,早被我們的「神針」點走了。

有一次,麻糖告訴我,有家戲院門口有個擺賣瓜子的倔老頭,脾氣很大,他抽煙最恨人家走來「借火」。你要不相信去試試看,不但可守到長煙,弄不好還會看見打架呢!
戲院的廣告燈柱下,坐著一個高瘦的老頭,面前擺著個竹筲箕,放滿了花生瓜子。第一根煙安然無事,他輕巧地把煙頭彈出去,自然逃不過我那把煙屁股當錢看的眼睛。

「小塊魚,快看!」
麻糖突然扯我一把叫道。我一看,果然那老頭左手又夾住根剛點著的香煙,右手慌亂地在衣袋、筲箕裏慌張在找甚麼。有個中年人哈著腰,左手也夾著根沒點燃的香煙,右手伸出來停在半中等借火的樣。老頭頭也不抬,只顧啲呢咕嚕的找尋東西,他猛的站起身來,把香煙大力往地上一摔,一腳踏熄,大罵道:
「這些狗日的王八羔子!煙吃得起,火買不起,老子剛買的一盒火柴,轉個眼就給老子偷走了……」
「呃!你怎麼開口罵人吶!不借就不……」
「嘿!好心沒好報,我找火給你點煙呢,誰罵你呀,才奇怪嘞!又不是你偷我的火。」
倆人吵一陣,那中年人吃了個啞巴虧,一肚子氣走了。這個倔老頭,這才洋洋得意的坐下來,一手去掏火柴,一手伸到地下去摸:
「咦!他媽的老子剛點的煙……嘿!這回才真怪囉!……」
那老頭還貓著腰,滿地轉著在找煙呢。幾個赤腳「小仙」一招「蜻蜓點水」早把他的煙點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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