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第十五章(3)
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問清楚不可的事來,便開口道:
「老奶奶,我們到底是安徽人,還是湖北人啦?」
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問,老奶奶回轉頭來,朝我驚詫的看著,似乎在說:甚嗎!你居然是哪兒人都還不知道?──很快她悟起甚麼,微微地點著頭,並說道:
「也是時候該告訴你弟兄倆了。……」
我們的老家是湖北省宜城縣,你祖父舒龍甲青年時代,隨做京官的曾祖進京,入讀光緒末年興辦的軍事學校──北京講武堂。其時中華大地正面臨朝廷將敗的動蕩年代。畢業後的祖父投身湖北省的「新軍」訓練營,直至參加「辛亥革命」時,已是新軍的營長。不幸於民國十三年在安徽蚌埠,旅長任上遇害,時年四十二歲。兩位年青的祖母,拖著三個九歲至不滿週歲的孩子,在老何及跟隨祖父多年的胡師爺護送下,將靈柩沿長江運回湖北。在到老家時,宜城縣長帶領大小官員及鄉紳,出城十里接靈,鼓樂火銃震天響,──老奶奶講到此段,面上露出些許光彩。接著在回憶與吳奶奶的對話時,她又顯得無比的傷感……
料理完喪事後,老奶奶對當年只得二十多歲的吳奶奶道:
「……好妹子,他爹撇下我們走了,我這心也死了。只指望將國炎拉扯大,算是有個交待……你還年青,要走要留你自個拿主意,我這……」
「姐姐呀!你這話可比打我重難受呢, 伯川──「祖父的學名」的大恩大德,我這輩子也報不完啊!我生是舒家的人,死是舒家的鬼!姐姐呀,我呢這世人跟定你了。
吳奶奶哭得甚麼似的 。也就從那時起,兩人沒分開過。老奶奶把祖父的遺產、撫恤金均分成三份,她同吳奶奶各一份,剩下的那份留作孩子的教育費。一切安排停當;誰料,那年河南又鬧土匪 。宜城近河南地界,人心惶惶。老何吃過土匪的苦頭,一早就勸老奶奶盡快躲避。結果是,帶不走的都埋在地下,等平定後回來再取,就這樣也拉了兩騾車的家當,一去幾百里。匪患壞消息,一天甚過一天,並無太平跡象。就在繼續朝前挪動的時候,事情發生了:在外面已躲了幾個月,身心均已疲累,眼看冬天又要來臨, 準備往回走。有天來到一處村鎮,老奶奶也沒仔細審視一下,就接受村裏長老的安排,駐進一所祠廟。在這種小地方,諒必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吧?何況連車伕加傭工,也有十幾號人;還有胡師爺同何柱子呢!老奶奶在這間陰森的大屋裏一直這麼想。真是,船遲又遇頂頭風!睡至半夜,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,鑼聲大作:「……土匪來了哇!不得了啦!……快跑呀!……」
何柱子飛身護主,抱起我父親,照料驚慌失措的一門孤寡上了馬車,奪門而去,一路揚鞭催馬。天將拂曉,驚魂甫定,四野一片寂靜,胡師爺大呼……中計!
老奶奶說到這裏,苦笑一聲繼續說道:
「嘿!嘿!中計又如何?還敢再回去嗎?前門拒虎、後門遇狼,不都是一路貨!……」
兩位奶奶在馬車上,相對而泣,前路茫茫,歲月漫漫,這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唷!小小年紀的叔叔也流著眼淚,安慰兩位悲傷的母親:
「娘別難過!我長大一定要當警察,除暴安良來保護你們……」
一句話說得兩位母親破啼為笑
年逾花甲的胡師爺忽然提議道:
「襄樊乃是非之地,自古兵家必爭。汝等避得一時,躲不了一世……以吾之愚見,不如隨我回滁縣罷了,敝鄉雖非大都邑,卻也物茂民豐,山明水秀。如蒙二位夫人不棄,吾胡某願再效犬馬,以報旅長知遇之恩!」
老奶奶她們雖然被洗劫一空,好在胡師爺代領的 政府那筆撫恤金──銀票尚保存妥當。一行來到滁縣,胡師爺張羅著一切:先在城東後街楊家巷,買下一所宅院,後再盤算買了十二輛黃包車,由胡師爺管理租給車伕,每日收租,以防坐吃山空。他還為老奶奶安排了米倉及柴房,隨時都裝得滿滿的,以防銀錢貶值。他忠心耿耿地一直服務到七十多歲,在日本人打來的前一年,無疾而終。
「……唉!自從那年失魂落魄的逃離宜城後,就再也沒回去過了。本以為這把老骨頭,會留在滁縣啦,嘿!日本人又攆來了,慌慌張張地又離開滁縣,甚麼也沒帶;原想這輩子總會有機會回去看看吧,誰知一直也沒有清淨過。唉!再也看不到嘍!……這幾十年也就這麼提心吊膽地鼓搗完了!如今落得如此……」
老奶奶的眼淚,滴啦啦的滾下來。清涼的風放肆地掀起她頭頂稀疏的白髮;她不勝唏噓地舒了一口氣,選一段袖口,輕輕揩擦兩隻眼角。
滿坡的菜花麥苗泛起道道淺浪,我茫然看著那層層滾不完的麥浪,心中也泛起沒完沒了的「如果」──如果老奶奶他們那天沒有駐在那小村,就不會中計,就不會……如果日本人沒有打中國,就不會離開滁縣,……如果……。人生太奇妙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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