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
第六章(5)
秋天又到──老銀杏樹披上一身金甲般的黃葉,在秋風中巍然挺拔,它抖擻著巨大的身軀,毫不吝嗇地拋撒得滿屋瓦金黃一片。大概在去年冬天,就被摧殘得光禿禿的老梅樹,可憐兮兮地依傍著石山。
後園朝向陶厚老家的一堵牆,不知甚麼時候塌開了一處缺口,陶家那邊,已用幾塊破木板擋住。牆腳的鳳仙花已凋萎,它那熟透了的果實,稍微觸碰一下就炸開──要是以前呀,早就被我玩得一個不剩。忽然!小湘家傳來噪吵聲── 一個女人痛苦的哀嚎!我對這些不堪入耳的聲音,已有著一種莫名的敏感。本能的好奇心驅使,我鑽過一塊木板的縫隙,爬到陶家的後園草地。記得過去這裏的草剪得好似地毯一樣,現在卻是齊腰深的雜草。爬過幾道矮樹叢,一幕駭人的場面呈現眼前:是一個衣衫被扯爛的女人跪在地上痛苦地哭叫,她那雪白細嫩的肌膚還在淌著鮮紅的血,尤其是她的腳……哎呀!她是跪在玻璃渣上的啊。我全身毛骨悚然,整個人驚駭至極──這是陶小湘的母親吶!好多手提紅纓槍,身揹大馬刀的人圍住她兇神惡煞地叫罵。不知要她交出甚麼?樓房裏傳來陶小湘叫媽媽的哭喊。我不忍再看下去,悄悄地爬了回來。
我想起了,這些人也許就是老何說過的,那些農會要分他家田產的人吧。這些人為甚麼用些毫無人性的手段折磨她?這不就是搶人家東西的土匪嗎?我難過極了!對誰也沒有提過此事,我打心底不願把它再重複一次!但又忘不掉──多麼溫文爾雅的陶媽媽,怎麼可以同那鋒利的碎玻璃聯想在一起啊!──自認識陶小湘後,我也經常到他家院子裏玩。印象最深的一次:那天午後,從客廳裏傳來留聲機的歌唱:
「我聽見人家說,說甚麼?桃花江是美人窩!桃花千萬朵,比不上美人多!……」
陶小湘曾驕傲地對我說:
「我爸爸最愛聽這首歌!你知道嗎?因我媽媽是桃花江的人呢 …… 我媽媽繡的花可好看吶,要看嗎?」
幾竿修竹輕搖翠影投在粉牆上,陶媽媽坐在木格子窗前繡架旁,正埋首繡幾枝菊花。繃得緊緊的白布上,堆著各色艷麗的絲線。她那雙彷彿白玉雕的手,靈巧地把繡花針紮給白布下的另一隻手,針又準確地從下面刺上來,整個動作是那麼敏捷輕盈。……瞬間,一朵維妙維肖的花蕾浮現眼前。小湘也好似才第一次看繡花,同我一樣看得目不轉睛地入了神。……和煦的陽光,從稀疏的竹葉裏灑下來,照著她端莊的容顏;線條柔順優美的鼻子;圓滑脖頸上沁出些微的汗珠,濕潤了腮後幾圈絲縷般的秀髮……。我真入了神,眼前的一切:人物、植物、靜物;時間、空間,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靈!──奠定了我靈魂中「美」的神衹!我實在不忍見到,魔鬼般的碎玻璃褻瀆「她」!
我最後見到陶小湘,是在他爸爸被抓走的幾天後。一大幫農會的人──不!確切的說是土匪!──又到他家折騰半天,那些令人討厭的口號聲不停從他家傳來。大隊戴著農民協會紅袖章的人,從他家裏抄出來。赫然見到陶媽媽和另外幾個人頭戴紙糊的好高的帽子,頸上掛大紙牌。陶媽媽披頭散髮,但她沒有流淚。哭哭啼啼的陶小湘拉著母親衣角緊跟著走。他張著雙失神的大眼,突然回頭看我家,剛好同我打了個照面,……我兩眼模糊了……。
那些明晃晃的大馬刀、尖利的紅纓槍、勝利的歡笑,多麼不和諧的場面啊!再沒見著他了。
後來,一直到我十三歲進一家工廠當童工時,竟意外地同陶小湘碰一起。沒兩年,大饑荒,陶媽媽省給寶貝兒子吃,自己餓死了。寒冷的夜晚,我陪他守在陶媽媽遺體邊,提起傷心的往事,直談到天亮。這已是將近八年後的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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