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

第八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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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校生活雖然給我帶來新的視野,新的經驗,但它並沒有改變我的家庭狀況。我的家已是每況愈下,也許由於志願軍在朝鮮有了信心,新政權可以放心的分身「清理門戶」──年初的「三反五反運動」,緊接著「鎮壓反革命運動」。整個城市籠罩住一片恐怖;凡是在國民黨時期參加過甚麼社團、政府職務的,都惶惶不可終日。

金牙婆和黎家富已聞到甚麼風聲,對我家的態度又「舊病復發」。店裏的生意不好,兩人都責怪叔叔,沒有心做,不出力。有一天店裏的錢不翼而飛,兩人都一口咬定是叔叔偷的……。叔叔在外面受欺;我們在家裏受欺。我和小雙哥進出大門,開始受到羊兒的干擾,他不准我們從大門走,每次上學放學我們只好偷偷摸摸的,快速的跑出去,緊張的衝進來。

嬸嬸自女子中學的老師職位沒消息後,就一直心情憂鬱,整天埋頭製作腐乳、鹹蛋,以幫補家計。這天她正把抹好黃泥的鴨蛋排放在缸裏,用隻筷子在每粒蛋上點一滴油時,院子裏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,──這不是吳祖光的太太嗎?嬸嬸聽出來了,趕緊將她迎進屋來。誰知吳伯母剛一踏進門,「哇!」的一聲摟住嬸嬸,悶聲地痛哭……嬸嬸被這一下突然的舉止,搞到不知所措,但已看出端倪,臉上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。吳伯母鎮定後,小聲地告訴道:祖光他昨天夜裏又被抓走了……

幾隻麻雀嘁嘁喳喳在已枯萎大半的桂樹上打架,老銀杏又換上了淺黃的秋裝,好似週圍發生的一切與它沒有絲毫干係,年復一年的我行我素。兩棵桂花樹今年一個花蕾也找不到,難道它已知道了甚麼嗎?──麻雀啄枯枝去做窩的那棵,老奶奶說,可能過不了今年冬天。

吳伯伯被抓的消息傳來,叔叔變得非常煩躁,有一天把我和小雙哥狠狠的揍了一頓。事情是這樣的:那天我放學回來,在大門口悄悄地伸頭探一下羊兒在不在,冷不防有人在我後面大喝一聲:
「舉起手來,繳槍不殺!」
嚇我一大跳,回頭一看,只見羊兒手中拿著一把木頭做的「盒子槍」頂住我,他一面強行把我的書包扯下,一面繼續叫道:
「解放軍寬大俘虜!去把你家哥叫來,我有事找他。書包押這裏,去叫他來交換。」
我把小雙哥叫來,羊兒用他那支很逼真的木頭手槍指點著我們說:
「從現在起,你倆參加我這邊,幫我去打游擊,打香草街的『麻糖』他們。等下我發槍給你倆。」
小雙哥面露為難之色,但又不知怎樣推卻。羊兒把他三白眼一瞪,說道:
「怎麼!不想玩呀?以後你倆還想不想從這門進出啊!」

這一句算是打中了我們的要害,這進進出出受他的威脅,已造成精神上的沉重壓力,誰也幫不了我們。這傢伙是個橫蠻不講理的東西,連他那麼兇的老子都把他馴服不了,我家更是如馬尾穿豆腐──不用提。現在只要陪他玩,就可解除此一威脅,何樂不為。

羊兒立刻從家裏拿來兩條木頭步槍,我同小雙哥一人抱著一枝,跟他去到斜對面的秦家大院。一進大門十幾級石階往下走,兩旁坡地種滿了紫荊樹和冬青樹。我們跟著羊兒,只見他大搖大擺地逕往下走。這是人家的家呀!怎麼可以亂闖呢?羊兒回頭見我們磨磨蹭蹭的,他就大聲嚷道:
「不要怕!他家老者已被『敲沙罐』(共產黨槍斃人一律向頭部放槍,死者頭部多數被打爛,當時一些沒有教養的市井之徒,常用敲沙罐來譏笑死者家屬。)他家不敢管的。快下來,下面大隊人馬還在等我呢。」

他的話音剛落,兩旁矮樹跳出四五個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,他們的頭上纏著柳條,手上拿長長短短的木頭槍,嘻皮笑臉的齊聲衝著羊兒喊道:
「報告司令官,沒有褲兒穿!報告司令長,有沒有大洋賞……哈!……哈 !」

看著眼前這一「大隊人馬」那副滑稽搗蛋像,我也跟著笑起來。羊兒頭上戴的帽子和身上橫一條豎一條綁的皮帶,都是用民國時期的嶄新鈔票摺成。在斜坡的牆腳邊有一間放花盆的小屋,已被他充作「司令部」。秦家大門口,斜坡矮樹叢兩邊都放了「暗哨」。還有「口令」呢!一會叫「黃鼠郎」、一會又改「長江」。我第一次開眼界──「打游擊」的花樣還真不少。漸漸地覺得有些過癮起來──尤其天開始黑下來後更感刺激。「麻糖」是誰呢?怎麼老沒動靜。「哨兵」來報,香草街麻糖「司令部」設在達德小學。麻糖已被他媽喚回家吃飯……匐伏在「司令部」門外草地上的我,一聽見「回家吃飯」四個字,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,完了!放學到現在還沒回過家。羊兒總算同意我和小雙哥先回家吃飯,我們將木頭槍還給他,誰知他不要,並說已是發給我倆的,叫帶回去,吃了飯再來。管他的,先趕快走再說。越快到家,我們的心越慌亂!……進到我們的房間,悄悄地把木頭槍塞到水缸後面,還沒把手縮回來,叔叔的聲音把我們嚇得直打顫:
「跪下!老實告訴我,你們這一下午去了哪裏?……把手伸出來!」
嬸嬸在一旁也說道:
「好好地同叔叔講,去了哪裏,哎喲!你看你倆那一身,那一臉,你們去幹甚麼了?」

跪在地上的我,這才注意到,小雙哥那張臉花哩勿哨的,我的看來也好不到哪裏。咦!手怎麼有黑墨呢?原來那木頭槍是用墨染……伸出的手還沒擺直,竹片已重重地抽了下來:
「哎喲!我說……,我們去打……去打游擊。」
這三個字一出口,叔叔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,──彷彿失去了理性──我也感到恍如末日來臨,剛才手掌挨的那一下火辣辣的痛已是小兒科。叔叔那沒頭沒腦的竹鞭,不定點的落在身上,顧了這裏護不了那頭,我驚懼到了極點!叔叔呀!你難道是在往死裏打嗎?……
   
我這邊剛得到喘息,那邊已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小哥哥,猛被叔叔倒提起來,「撲通!」一聲塞進水缸……

「舒國炎呀!你這是要鬧出人命的!」
說時遲,那時快!已經來勸解的劉屠戶夫婦倆,邊說邊幫嬸嬸將小雙哥從水缸裏抱了出來。嬸嬸已被狂怒的叔叔嚇至驚惶失措……
「國炎啊!虎毒不吃兒啦,你怎麼能下得了手哇!」
老奶奶顫巍巍地在給小哥哥脫濕衣,一面責罵道。

一年後我才知道,叔叔一連幾次被抓,其中一條「罪」── 國民黨留下伺機打游擊的。吳祖光再次被抓已使他心神不安,我們這個「游擊」 觸動了他心中的痛!──這不是討打嗎?叔叔!原諒我們吧,我們對不起您,錯怪了您!有誰能知道您心中的痛苦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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