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五章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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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來到童教院的第二年冬天,終被副班長黃天保強逼收做「跟班」,過程既簡單又殘忍。在此之前,發生過很多事情,最大一宗是大規模的鬥毆,我的骨柄牙刷都被搜去磨成匕首。流血衝突雖然被及時制止,但事後嚇跑不少事件的主謀;因傳說公安局要來抓人,連不夠十六歲的「土狗」也跑了。警察也確曾來帶走幾個。為了防止以後重演,院裏也採取了措施,將高年級那些牛高馬大的送進工廠,此舉對院裏的各派勢力影響很大。可是對我來說,最遺憾的是黃天保在這次事件中安然過關,也許是「土狗」做了他的「替死鬼」。

另一件事是:我的好朋友顏玉堂走了,因他那關在監獄裏的國民黨大官父親,被列為統戰對象,顏玉堂的身份也因此而改變;我看著他令人羨慕地被人接走。可是不久那空床位卻又補進來了一個,待查的「志願軍烈士」的兒子──杜培義。只見他足蹬一雙長統黑皮鞋,一身藍卡其布中山裝,成天揹著個草綠色的行軍包,神氣活現的在院長室出出進進,一下子把大家給矇住,摸不準這小子的來頭。眼看我們這一身如同號衣的「行頭」,和他一比真是相形見穢。沒人敢碰他,但又恨不能狠狠揍他一頓。他是從「八一小學」轉過來的,大家都知道那是一所非同小可的「貴族學校」──撫養共軍烈屬子弟的。我看著這漂亮的小子,心中也納悶,好好地天上不待,跑到地下來自討苦吃不成?哦!也許八一小學滿額了,他暫住這兒輪候呢。可又不像,經常聽到他吹噓在八一小學的風光日子:
「哼,我這種皮鞋,每年發一雙;還好好的呢,又換新的啦!早晨哪裏像這兒,每天喝黑黑的鹹稀飯,我們『八一』吶,牛奶雞蛋,還有糖果餅乾隨便吃……。」
聽到這些美滋滋的說話,忽然使我想起剛到這裏時,那些曾在「育幼院」和「育嬰堂」待過的同學,回味當年,互相攀比:
「我們那裏每年都會出外野營呢……」
「我們逢年過節,都會收到好多禮物,還有好多玩具吶!……」
「那時我們的早餐是牛奶,枕頭麵包!」
「我們有美國來的巧克力糖,沒聽過吧?哈!哈!」
唉!新來的,過去的,都過得這麼有滋有味的,怎麼到了我這兒卻是如此寒愴,心中不禁酸溜溜的。

沒幾天,杜培義終被「收威」,打得鼻青臉腫──那天下午,上算術課,他依然高興怎樣就怎樣,目中無人的走來走去。老師幾次叫他坐下,他都不理睬,老師火了,吼道:
「杜培義!你給我坐下!」
咦!今天怎麼啦,不認識我了嗎?他面對老師愣了一會,緊接著兩眼珠一翻,小臉漲得通紅地也大叫道:
「我不坐!我高興出去走走。」
「你……你給我回來!你以為你是誰……志願軍烈士的兒子?告訴你!材料已經送來,你那叛國的反動老子在朝鮮根本沒犧牲,是跑到台灣去啦!……」

哇!全班嘩然。我清楚看到杜培義的臉色驟變,同時感到他在急劇地往下掉;疑惑、驚懼、頹喪,殘酷地啃嚙著他那顆沒見過「世面」的心靈。我一時同情起他來,他的身份轉變,來得實在太快。就在當天晚上,我剛要睡著,突被痛苦的叫喊聲驚醒,定睛一看,杜培義的床上有幾個人影,在揮舞棍棒,那慘叫聲從蒙住頭的棉被裏發出來。這一招叫「打鴉雀」,糊裏糊塗被緊緊地蒙住頭遭毒打的人,心理上的創傷,比肉體的更大;怕黑、驚懼、做噩夢接踵而來。這位曾經的「八一」子弟,就這麼哭著坐到天亮。自此他整個人嚇傻了,同情心的驅使,我主動接近他,後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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