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三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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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,徬徨地邊走邊回頭望。驚慌地跑出醫院大門……病床上那衰老的身影還呈現在腦海。我們不敢回家,怕碰見醫院的人。整天在街上流浪,直等到天黑了才摸著回去。
嬸嬸因家裏早已沒有開鍋,也不知她的去向。我們常常餓得頭昏眼花; 就像兩隻餓極了的小狗,在爛水果堆裏翻尋;在豆腐作坊等倒出來的豆渣,……饑餓終於將我們擊倒……虛脫的我躺在床上,等待死亡的降臨,我的頭無力地傾仰在床沿,已經好久好久;但我並不感到一絲一毫的疲累。醫院的人,如果現在來到當然最好;不來了也無所謂,反正我已感到肉身好像已經不屬於我的了──它們已陪伴我的意識,度過了重重的苦難;也許,我快要去到「無我」的境界了吧?那沒有門戶遮掩的天空就在頭頂;藍湛湛的還飄著幾朶白雲……咦!小時候仰頭看它會打噴嚏的,現在怎麽不打了呢?──哦!我快要死了;快要死的人是不會打噴嚏的。……對了!叔叔死的時候,也是這樣仰看著天空的──老奶奶說過:死人和死人是會見到面的……我彷彿感到我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 ……這樣的人世我不稀罕!一大團白雲浮到了眼前,白雲深處可有神仙?現在該看到我了吧!……啊!來不及了,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早著吶!……我聽見音樂,是從雲霄裏飄來的胡琴聲:悠揚悅耳──哎呀!那不是師傅嗎?我輕得好像羽毛般的浮了起來,被白如棉絮的雲圍住。師傅要考考我,他教的「小放牛」練得怎樣?我在雲端裏朗聲唱道:

「天上梭羅甚麽人來栽?地上的黃河呀甚麽人來開?甚麽人騎驢橋上走?甚麽人出家呀一去不回來嘛吚呀嗨?」

噯!……又唱錯了!「怎麽了?這是怎麽了?小雙!小凱  !」怎麽變成大姐的聲音?我費力地睜開眼晴:師傅沒有了,是大姐站在床前。她將我弟兄倆從昏迷中搖醒,當看見我們氣若游絲的狀况,也急得不知如何解救。她樓上樓下跑,找到唯一能換錢的是老奶奶說的:我家「命根子」── 一桿秤;沒有它就做不成生意,大姐拿在手上思量了一下,最後用了一個兩全的辦法:只把秤盤拆下留了秤桿。那個銻製的秤盤,很快換來了八個「菠蘿包 」。七十年代中,我逃來香港,又看見久違了的;曾經救過命的「菠蘿包 」,在那「捱世界」的歲月裏,它又陪我度過無數的日日夜夜。這小東西在我心中,永遠是那樣可口,是那樣的實際,它那層酥軟的雞蛋皮,從不曾打我的手指縫裏漏掉丁點碎屑──這可是從小練就的呀!

周嫂的出現,使我家的狀况徹底改變。她是來看望老奶奶和嬸嬸的,但萬萬沒有想到,這一年多來,這個家已是慘不忍睹。她決心要拉我們一把;也只有她有這個膽量和能力 救助我們這種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家。周嫂的丈夫,是一位榮軍療養院的傷殘軍官;現已是民政部門一個職位不低的幹部。在他倆的努力下,我和小雙哥,在一個初秋的早晨,被送進了一間孤兒收容所。它的正式名稱是:「山城兒童教養院」

那天早晨天朗氣清。大姐給我們買了全新的短褲背心, 終於脫下了身上那些實在不能見人的衣服。我的心裏說不出是甚麽滋味,總不踏實──嬸嬸還沒找到;老奶奶還躺在醫院無錢結帳。……那間教養院,真的有飯吃有衣穿嗎?還會有書讀?會不會有像溫代表那樣的人呢?……不管怎麽說,今天我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匯集著甜、酸、苦、痛的家了! 十年來它曾給過我温馨甜美的時光;也曾帶給我苦澀難熬的歲月。從今天起,是否這一切都將永遠地成為過去呢?我不敢憧憬,只感覺 迷霧般的未來虎視眈眈地在前途等著我。

又一次開始染黃的老銀杏樹,好像看出了我的滿腹心事,它頻頻發出那實在熟悉不過的沙沙響聲;彷彿在朝我輕輕點頭示意:「孩子,切不可自亂心智呀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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