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第十五章(6)
黃天保在「土狗」跑了後,頗靜過一段時日。在這期間我們的生活也平靜得多,首先是每餐不用「交稅」;「打牙祭」的肥肉也不必「上交」。可是沒有享用多久,黃天保故態復萌。老師們每天開會忙抓右派,我們不僅學習受到嚴重影響,黑勢力又迅速抬頭。黃天保輕易恢復了「元氣」,他的身邊除了小東洋管吉泰,又增加了兩員外號人稱:「母螺」和「野卵」的猛將,照他們自己的話說:光聽這花名,就能嚇你打個冷顫。這兩個人矮小但年紀不小的混蛋專出壞主意。他們有一招叫「檢查衛生」。是抓住你的手,在手背上吐些口水,然後用他的右手姆指大力的來回搓擦,開始還不怎樣,當口水搓乾時就覺著不對了,想把手縮回來根本辦不到,在他們四隻手的控制下,那搓的力還在加大,你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背的皮膚被搓擦掉,直現出紅色的血點,他倆才認為「功德圓滿」,獰笑著說道:
「衛生合格!……看你還敢不敢給老子跳皮!」
皮膚的傷痛是最難受的,凡被他們搓傷的手,一星期之內不要指望好,被感染流黃水是常有的事。他倆每天要為黃天保做很多事,漸漸他們往我們這些年紀小、易欺負的人身上分派。我被逼給黃天保「跟班」時正生病,已在床上睡了好幾天,想喝水都沒有能力下樓。到了晚上,實在忍不住苦撐著下樓喝水,當我回來困難的爬上床,伸手到處一摸,除了床板甚麼都沒有了,我知道怎麼回事,他們看中我了。室外北風呼號,我還在發燒──收拾我的手段都算殘忍啊!我蜷曲在樓梯角落,這種時候誰也幫不了我。
「咦!你坐在這裏幹甚麼?窮骨頭發燒呀!」
黃天保睡眼瞇盻的走出寢室,一副要上廁所的樣兒,假惺惺地說道。往後的發展自然是我往他的圈套裏鑽。
「媽嘞巴子!是哪個小廝兒把舒小凱的舖蓋收起來?老子現在去廁所,回來之前乖乖的給他舖好,少一樣老子都要剝你的皮!」
孤兒院是我們的家,更具體來說,那張床才是我們的家,一應的生活資料全在這不到二平方公尺左右的地方,想要收拾誰,只要先搗他的窩,一切都會得心應手。我已失去自由,一切全掌握在黃天保手中,除了晚上睡覺,其餘時間不可離開他的視線範圍,必須做到隨叫隨到。他有很多新衣服,但他不喜歡穿新的,要我不停地給洗舊,直洗到顏色及柔軟都使到他滿意。一個又一個的星期天,全在給他洗衣服,反正他有的是用不完的肥皂。不久杜培義也給他「收拾」了,他的傭人隊伍日漸壯大,洗碗、洗臉水、洗腳水、整理床舖、「收稅」、打手、都分了工,小東洋是總管。這個奴隸主的床下塞滿了木箱,只有小東洋有權開;他還保管幾瓶豬油,是「打牙祭」時強搶來的肥肉熬成,每餐負責給他加在菜裏和早餐的稀飯裏。
小東洋也有權懲罰所有的「下人」,我被他打得最厲害的一次,也是在那年的冬天,那時城裏正在試驗「無人管理商店」,偷跑出去的回來都興奮地說:
「太容易拿了,無人管理嘛!想拿多少就拿多少。」
黃天保不甘後人,即時命小東洋組織力量去搬。還指明多拿梅林牌的鳳尾魚,和紅燒牛肉,這傢伙真是吃刁了嘴。月黑風高,一行人跟著小東洋,在球場旁的斜坡下,有一段圍牆抽空了幾塊磚用來踏腳,牆頭插的碎玻璃輕易拔開。我第一次爬上這早已磨得溜滑的牆頭,心裏直跳,寒冷的風直往臨時換上,以便裝罐頭闊大的棉衣裏灌。分不清是冷還是怕,禁不住直打哆嗦。
城裏的夜市,明顯沒有和麻糖揀煙頭時熱鬧,商店同樣也開著,可總說不出甚麼地方不是那麼回事了。張貼的標語方式也不同啦,沒有花花綠綠的貼得東倒西歪,而是正經八股地全紅色。一路走一路看,有條口號讓我捉摸好久:「堅決擁護黨的方針政策」──難道共產黨用的針都是方的?現在要大家都來用……正想著呢,聽見小東洋悄聲同大家說道:
「到了,就是前面那家,分散進去。記住,拿好後各走各的,在馬王坡路口集中。」
這家商店不算大,各種貨品卻堆得到處都是,罐頭更是塔形地擺放在貨架上。出口處有一箱上豎著塊牌,上寫:請自備零錢,將足夠貨款投放此箱。猛一怔,剛伸出的手急速的縮了回來,這哪裏是隨便拿,是要用錢買的呀!我的心急劇地跳動,彷彿聽見老奶奶在責備道:咱們可是人窮志不窮呵!
回去的路上,幾個在棉衣裏子裏塞著墜沈沈罐頭的同學,對著我罵個不停口。我將會有麻煩,越想越害怕,乾脆跑吧,可又往哪裏去呢?討厭的冷風吹得人更心寒,任你走甚麼方向它都是迎面襲來,避無可避。回到寢室,凍得上牙磕下牙的我一頭鑽進被窩……汽車在山路上爬行,正在欣賞風景,忽見車後有很多人追上來,我並不害怕,爸爸媽媽、哥哥姐姐都在我身邊,媽媽還指著這些人說:他們是土匪;但我細看之下,那不是黃天保和小東洋他們嗎!我驚慌地回頭告訴媽媽,甚麼都沒有了,連汽車也不見,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在光禿禿的大山裏跑,想找一棵樹躲都沒有。我身上忽然變得好重,簡直邁不開腿,哎呀!怎麼滿身墜的全是罐頭,我甚麼時候偷的呀?快掏出來丟掉吧,可老丟不完……後面追來的人又多了莫二友,還有特教班那個兇神惡煞的羅老師。正當驚惶之際,山頂上金光閃閃的浮現一個人影,這定是神仙吧,忽聽他大聲吼道:
「呀呀 ……呸!二郎神在此,畜牲休得無禮!」
回頭一看,甚麼都沒有了……。醒來後,天已亮。神仙唸的那句話,不就是麻糖的驅狗咒嗎!怎麼,連人都能嚇跑!……
寒風刺骨的清晨,呼口氣都見白霧成團,我和杜培義瑟縮在冷風中,來回往寢室送大小頭兒們的洗臉水。一想起昨晚的事,心裏就涼了半截。這一關還沒過吶,杜培義也覺得這事不簡單,黃天保一定不會輕饒的,他於是給我出了個主意:
「等我這盆水送給小東洋時,幫你求求看,望他手下留情。」
「有希望嗎?」
「出到這樣東西,包他開眼。」
他邊答我的話,一面四下看看,然後蹲下從襪子底掏出一丁塊紙,打開一看竟是張五角的鈔票,只見他兩手指朝那張鈔票一彈說道:
「怎麼樣!這玩藝能使那小日本鬼推磨吧?」
他狡獪地朝我作了個怪相,信心十足地端起熱水就跑,我感激地看著他消失在黑暗的走廊裏。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人物,如此仗義相助,實在出乎預料之外。
一碗不冷不熱的稀飯剛進肚,只見小東洋走來,不由分說地叫我跟他走。來到牆腳下男廁後面的糞坑邊,只見黃天保蹲在坑邊屙屎,這傢伙一年四季都不進廁所裏去的,嫌裏面空氣不好;如半夜裏他要方便的話,那最少要兩三個人陪。見我們來到,他頭也不抬地說:
「昨晚你倒蠻自在呵!……為甚麼不拿罐頭?」
「是要用錢買的呀!」
我申辯道。
「媽嘞巴子!現在是共產主義天堂,各取所需知道嗎?老子現在需要吃罐頭,誰敢不拿!」他瞪著兩隻淺黃的眼珠子咆哮道:「小東洋,給老子打!」
小東洋掄起一根二公尺長的木方,沒頭沒腦地就朝我橫掃過來,並不太痛,我心中已有數了,但面上裝出很痛苦的表情。小東洋將手中木方一丟,嘴裏罵罵咧咧的拍了拍手,心中正暗喜呢,誰知黃天保又吼道:
「再打!」
小東洋皺起了眉頭,慢吞吞地去揀木棍,第二下舞過來,我差一點被掃跌糞坑。這一下大力很多,是打在屁股上,而且還隔著棉衣;也說得過去。
「小東洋,你給老子裝瘋不是?媽嘞巴子!今天你不給老子把他廢嘍,老子連你一起打!」還沒等小東洋抓起木棍,沒人性的黃天保突然又叫道:「等等,把小廝兒的棉衣脫嘍,你兩隻手把木方棍拿遠些,不准用平面,要用輪廓照腰幹打。」
被強行扒掉棉衣的我,早已驚慌得渾身直顫。……眼前一根被凌冰包裹的楊槐枝,好似玻璃般的亮晶晶,一個與枯枝同樣顏色的野蠶繭,孤苦伶仃地吊在樹枝上,要不是陣陣寒風吹得它搖擺不定,我還沒有注意到它;想來它裏面一定很溫暖……「咚!」我應聲倒下,我清楚聽見腰骨響了一聲,怎麼回到宿舍已記不起,但卻記得曾經屙了好長時期的血尿,腰也直不起。
我的痛楚獲得了尹老師的同情與關懷,她開始暗地裏幫我,首先以我的身體為由,將我調去「製鞋組」,離開黃天保控制的「泥工組」,使我每星期有三個半天不與他接觸。跟著尹老師還利用星期天,輪到她值日的機會,指名叫我幫忙整理她負責管理的閱覽室,借此又可整天避開黃天保。直到有一次派發衣服時,她看見我們幾個衣裳破爛不堪,被黃天保控制的孩子,硬吵著要不合穿的大碼的衣服。她怒目盯著黃天保,她知道實在是很難從根本上幫到我們,眼前這個尖鼻黃眼的傢伙,才是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小童的「家長」,而全院這樣的人,又何止黃天保一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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