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二章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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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可以平復失去父親的傷痛;母親的景况卻使我們長期受煎熬。其間所受的嘲辱和心靈創痛,非身受其苦者不能領略一二。雖然她變得好似換了個人, 但她畢竟是我的生母呀!老奶奶常常告誡:
「一個人,不怕生壞命,就怕得壞病!你們的母親是個可憐人,切不可嫌棄她,  不然會遭天打雷劈的!」

我們每天都必須將嬸嬸看管好,稍不注意,她就跑了。身上穿得亂糟糟,還掛滿撿來的東西,又唱又跳的在大街上跑,惹來大群的小孩跟在後面起鬨。我和小雙哥得趕緊把她拖回去。在看熱鬧的人群中,將滿身被淋得污穢不堪的嬸嬸拖回去,並不是件容易的事,不僅要忍受人家的嘲笑,還得對付她根本不知你是誰的難堪 ,一次又一次的,使到我和小雙哥在附近幾條街都出了「名」,被人稱作:瘋子家娃兒。那份感受非筆墨所能形容。

老銀杏在颯颯秋風中,又一次把枯萎的黃葉撒落滿地。一大群帶著哨筒的鴿子,在院壩的上空不停地上下翩翻,忽遠忽近的哨音響亮刺耳。今天輪到我在家照看嬸嬸。我寂寞地仰望藍天,等待著那群讓人羨慕的,時遠時近的鴿子再次在頭頂盤旋。嬸嬸胡亂在木板墙上用木炭寫字圖畫,對她忽而哭泣,忽而又狂笑的表現我們己經麻木。只等小雙哥把老奶奶為她煮的兩餐飯送來,又算熬過了一天。鴿子的哨音又飛遠了。

小婷姐的影像,出現在我紛煩的思緒中:原來,她真的不是我的親姐姐。老奶奶已答應讓她離開,心裏不免泛起陣陣惆悵。在看到父親那封遺書後,我們都相繼失學。大姐為了減輕老奶奶的負擔,以十三歲的年紀,参加了城市民工大隊去擔黃泥。微薄的工資只管得了自己。燒餅店的活給了小婷姐頂替。家裏只剩下小雙哥和我,輪流幫老奶奶和照顧嬸嬸。眼前還是原來的院子,頭頂還是那塊天空;秋陽斜照,老銀杏樹依舊金光閃閃──滿懐愁腸的我,多麽希望時光再回到從前呀!

記得中秋節那天,街市比平時擁擠。可是當我來到菜攤子上時,並沒有看見老奶奶的踪影。菜攤也沒有擺起來,隔壁的趙媽媽說:今早沒見過老奶奶。她會去了哪裏呢?整天過去,還是沒有見老奶奶回來。天快黑啦!只好到東門口的燒餅店找小婷姐。自她去了餅店,沒做上幾天,她就告訴老奶奶說:為了工作方便,晚上睡在店裏,就不回來了。老奶奶起初不答應,但轉念一想,這家也不像個樣了,怕她晚上休息不好,白天辛苦,才勉強答應。誰知這一去,就再沒回來過。

天已完全黑下來,我三腳併作兩步的跑到東門,燒餅店已關上了舖板,但門縫裏仍透出燈光。我焦急地上前敲門,開門的正是小婷姐。當她知道我來意後,竟突然喝道:
「你家奶奶不見了,關我甚麽事?我已不是你家人了!」

不會是聽錯了吧?我再次強調:「婷姐姐,我是小凱!老奶奶不……」
「我知道!但關我是麽事?」
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猛然想起去昆明前的那天,她哭著問老奶奶的事。難道她真的不是我家親生的嗎?正在這時,裏面一個穿著像退伍的軍人走出來說道:
「你家還嫌剝削她不够嗎?回去告訴你家大人,她已同你家沒有任何關係。政府就要供給她吃穿,還要送她去上學吶。」

我不清楚倒底發生了甚麽事,但眼前我很喜歡的小婷姐姐「蓬!」的關上門。只要說一句「我不是你家人」,就可轉換一切,那做人為甚麽還需要那樣複雜呢?我既難過又困惑:是不是一家人,原來這麽重要啊!但做人的本性告訴我,還應該有好多東西的份量也不輕呀!我站在東門大戲院對面直發楞。晚場的戲院門口擠滿了人,高音喇叭送來男高音的歌聲:
「二呀嘛二郎山呀,高呀嘛高萬丈。枯樹荒草遍山野,雞屎(巨石)滿山崗……」

我煩亂的心思,又被這奇怪的歌詞帶去了「二郎山」──誰在那萬丈高山上養許多雞呢?想到雞:一陣陣燒烤雞的香味從戲院那邊飄過來。直吞口水的我,忽發奇想:也許,我也不是他家的吧?那該有多好哇!有吃有穿,還有書讀……肯定還有新鞋穿啦!再也不要看那個破家;不再到大街上去拖嬸嬸;不再等老奶奶收了攤,才有錢吃醬油拌飯;不再……不行!我能做得到嗎? 就這麽輕輕鬆鬆地不帶走任何「東西」?那叔叔死時我是在裝哭囉?……但那止不住的陣陣傷心,是誰在無形中支配我的呢?……唉!放不下的太多了,一時也分不清對錯與真假。

這時我遠遠地看到了,來找老奶奶的大姐,她也是想來問小婷姐的 。當聽完我講剛才的經過後,她氣憤地說:
「我早已知道了,溫代表經常找她談話,是店裏的夥計告訴我的。我不相信她會做得出來 。不要管她,我們趕緊去找老奶奶。」

走在街上,大姐憂心忡忡地說:
「整日都未見老奶奶,她從未這樣過的。你知道今天是甚麽日子嗎?是叔叔的生日呀!」
大姐這麽一提醒,我心頭一驚。老奶奶該不會……?我有些慌了神。不免心中暗自乞求菩薩保佑:老奶奶千萬不要有甚麽事呀!

到處是中秋彩燈,和提著瓜果月餅,趕著回家過節的人們。我和姐姐不知應往何處去找。不知不覺來到東門外:漆黑的棲霞山頂,掛著一輪散著寒光的圓月;田埂上的灌木叢裏,遊移著閃閃亮的螢火蟲──它們都不能告訴我老奶奶在哪裏!我不敢想像,沒有了老奶奶我們將會是怎樣。這一帶的路,我和小雙哥因有賣蚊煙的經歷,所以非常熟悉。我焦急的到處張望,並低聲呼喚:
「老奶奶!你在哪裏呀?……」
我帶著大姐一個勁的往前跑。快到山腳,忽見一條乾涸的小河溝裏有火光,趨前細看:一座小石橋孔下,有一個人痀瘻著身子在燒紙錢。熊熊的火光,映照著滿頭皤皤白髮,還有那十分熟悉,如泣如訴的念經聲。我們不約而同地撲上去擁往老奶奶,齊聲痛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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