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

第六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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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到中院,管家老何迎了出來,幫我們接行李,並悄聲對嬸嬸道:
「太太,進屋裏再說吧。」
進到父母住的房裏,兩間屋堆滿了傢俱雜物,這時小婷姐姐攙扶住老奶奶,從我們原來住的樓上下來。老奶奶一進到屋 ,神色愴惶的到處張望,跟著問道:
「月光,國炎呢?難道不是一起回來的?……他在哪?」
嬸嬸強忍著眼淚,解釋道:
「娘,我們是一起回來的,他現在政府那裏辦些手續,就回來,您放心!他一切都很好。」
兩年多的時間,老奶奶已是蒼老許多。嬸嬸急切追問剛才那家人是怎麼回事。
「都怪我當初不該讓這麼個『喪門星』…… 唉!別提啦,這房子全叫……全叫她給……給分了哇!」老奶奶氣得直發抖,又哽咽地接著道:「我也不想再說了,以後你慢慢地會知道的。現在……」

老何突然乾咳了兩聲,老奶奶會意的停住了說話。
「嗐!我還以為是甚麼大人物駕到呢!累我那乖孫羊兒白遭一頓打。原來是舒太太回來了,怎麼也不打聲招呼?嗯!」
怪聲怪氣的,人未到聲先傳進來,跟著大搖大擺的進來一個人。……這不是金牙婆嗎!一身灰色而且非常不稱身的「解放裝」,肆無忌憚地走進來,那雙小三角眼還到處搜尋 。
老奶奶平和地解釋道:
「黃委員,我們也不知道她們今天回來。要早知道,哪有不向你報告的呢!」
金牙婆沒有理會老奶奶的回話。突然把臉一沉,說道:
「你那刮民黨反動派的兒子呢?怎麼不見?是在潘家灣呢,還是跑到台灣呀!」
「黃委員,他怎麼會跑呢!他現正在政府報到,很快會回來的。」
老奶奶耐著性子的答道。
這個黃委員冷笑一聲說:
「回來,回來又怎樣!回來也得老老實實地接受我……我和新中國的改造!」

金牙婆,陰陽怪氣地施一陣下馬威就走了。之後,聽老何講這一年多所發生的事情:
在我們離開不到一星期,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地佔據了山城。在這前兩天,大姑爹為了保險,決定帶著老奶奶和家人,暫時到離城一百里地的一個小鎮上避避風頭,萬一不行,可以再走,如沒甚麼事了,就回山城。老奶奶也同意這個過去逃慣了難的老辦法,家裏就留下老何看守。
不久這小縣鎮也完了,週圍都是解放軍,老奶奶走無可走索性住下來。半年不到,鄉下搞甚麼土改,分田地鬥地主,喊殺聲沒完沒了,令人心驚肉跳。老奶奶想,反正都一樣,還不如回去。誰知家已被搶佔了──老何無能為力。金牙婆現在可好,自從他家黎家富,被解放軍從牢裏解放出來後,逢人便說:
「是共產黨,毛主席救了我這被國民黨反動派壓迫的受害人 ……」

他天天去幫助軍管會派下來的街道工作組,搞宣傳歡迎解放軍。金牙婆和黎家富成了工作組表揚的街道積極分子。倆母子得意忘形,經常向工作組檢舉揭發:哪家過去是幹甚麼的、哪家曾同國民黨有來往……,整天忙得不亦樂乎。早先黎家富只是擠在金牙婆那間舖面的房屋裏。土地改革開始,山城大張旗鼓地分地主的房產田地。隔壁陶厚老家,幾乎天天有農民協作會的人來,抄家和鬥爭陶厚老。積極分子黎家富更來勁,十次打鑼他九次在,也混在裏面起鬨。以他那樣的習氣,要學懂抄家分產的「革命道理」那是一點不用教:他先把李師傅的家撬開,大模大樣地住了進去;跟著限令老何幾時打開老奶奶和陸奶奶的房屋,否則他要「鬧革命」了。老何趕緊將這兩房的東西,能搬的盡量搬下來集中,還沒搬完,金牙婆強行住進去了。老何還想再拿些東西,被黎家富推出來臭罵一頓:
「你他媽算老幾!都甚麼時候了?叫你一起幹你還不願意,還甘心作他家的看門狗!……」

金牙婆時來運到,她的親生女隨著進軍大西南的解放軍部隊回到山城。衣錦還鄉的黎家珍,由軍隊轉任地方的區委婦女聯合會主任。金牙婆這下更抖起來,把她女兒的「解放裝」硬套在自己那瘦骨伶仃的身上;那稀稀疏疏沒剩下多少的頭髮,也要學女兒,剪了個「革命型」。開始時不三不四的還捧著她的寶貝水煙袋。──她這身打扮,驟冷碰見真能把人嚇一跳!沒多久,不知誰說了她,水煙袋沒拿啦,卻成天戴著街道糾察的紅袖套。接下來成立街道居民委員會,她是母憑女貴,當然被選為「委員」。兒子是街道積極分子,女兒是區婦聯主任。簡直是革命家庭,這還得了!不要說這兩條巷子,就是附近幾條街的,見到了也得畢恭畢敬叫她一聲「黃委員」。

只見她每天胸前掛著──不知啥時去開會,發的一溜印有她的名:「黎黃氏街道委員」的紅布條,到處晃晃悠悠的。她的權可大啦!誰家的事她都管;哪家出了甚麼情況都得向她報告。她的後台除了她女兒黎家珍外,還有軍管會派駐這一段的代表汪同志呢。現在是幾條街劃為一「段」,每一段都派駐一名軍代表。汪同志每隔一兩天就會下來,找這些委員、積極分子開會瞭解街道上有甚麼新的情況。像這樣的鬼老太婆,一個要頂十個汪代表!

老何還講了幾月前發生的一樁事:有一天金牙婆挨家派小綵旗,準備去大街上,歡迎剿匪回來的解放軍。香草街口戴牧師的母親,也是該死不得活,不知哪裏弄來一支捲在小竹棍上的紅旗,誰也沒有注意她,等排隊來到大街,她老人家舉起來跟著呼口號,揮了幾揮那面小旗漸漸散開來……她猛然被人大力一推,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時,已重重地跌倒在地上──我的天!她手上拿的竟然是一面國民黨的「青天白日滿地紅」的旗。這還了得!金牙婆叫來黎家富,把這額頭上流著血,嚇得面無人色的老太婆連拉帶扯的推回家。汪同志好快來到,並帶來幾個解放軍,把戴家幾乎翻了個底朝天。戴牧師也被捉去,關兩天才放回來。後來,據說是他母親在抗戰勝利那年,同大家一起,就是拿著這支旗去歡迎入城的中央軍,揮過幾次後以為還會有用,就捲起放著。老太太哪裏知道誰是誰呀!反正是紅旗,拿著就走。結果闖下這麼大的禍來。當時碰巧城裏正在驅趕外國傳教士,封教堂。全城正在舉辦各種展覽:宣傳外國教會辦的醫院和孤兒院,是如何用同胞來做活人試驗的。這件事又發生在基督教的牧師家。──當然就會聯想到,他是否受到那些披著宗教外衣的洋人主子的指使。可憐的戴老太,沒多久就這麼活活的給嚇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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