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4日 星期一

第十一章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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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高,地大,群山在我腳下!圖雲關上大片的松林發出浪濤似的呼嘯,層層青山接連不斷地湧向天邊;太陽努力地從鉛灰色的雲層裏伸出幾道光柱,照得幾座遠山透著淺紫色的亮光 。我昏昏沉沉,渾身發熱,被夾著松香味的山風吹得遍體通凉,精神為之一振。突然前面出現幾個解放軍擋住去路,並大聲喝問我們:要幹甚麽?姚伯伯戰戰兢兢上前答話:
「是來埋死人的。」

其中有兩個提著槍走過來,怪異的目光打量我們,一面指著地上流著血水的草蓆包冷冷地問道:
「他是甚麽人?怎麽死的?」
大姐姐顫聲答道:
「他是我家爸爸……」
吱吱唔唔地沒有下文 。 誰知,一個正在擦汗的土公子接口道:
「他是昨天在馬家坡被槍斃的。」
這句話令幾個野營訓練的軍人,像被馬蜂刺了似的,臉色全變啦。剛才問話的那個立即吼叫道:「馬上抬走,不准埋這裏!」

姚伯伯心有不甘地試圖爭取道:
「行……行……不埋這裏,不埋這裏!我們抬到那邊去埋就是了。」
「不行!整個地區都不可以,這裏已是軍事重地……少囉嗦!快抬走!」

這個滿臉橫肉的軍人,一面吼,一面用手從左到右地舞了一大圈。這可把我們全嚇傻了。兩個土公子,面露難色地看看身後長蛇似的山路,又看看姚伯伯,欲言又止。姚伯伯只好硬著頭皮,滿臉堆笑地怏求;姐弟幾雙沮喪,無助,哀求的目光也同時在這些軍人的臉上搜尋:希望喚起一點惻隱之心。可是他們再沒有看我們一眼。手握鋼槍,一個勁的搖頭擺手攆我們。他們是那樣一致的逃避我們的眼神,不敢面對目前,難道他們也怕自已的良心譴責!

發冷,饑餓,筋疲力盡交織在一起,令我覺得一切都好似在虛幻中。無可奈何,殘酷的現實逼迫,每一步都必須走完。
上到原路往回走。那多嘴的土公子叔叔,一路上被姚伯伯駡個狗血淋頭!憋不住了,他也頂了兩句:
「關我甚麽事喲?是他家撞到了喪門星!……他老哥子是吃了『洋花生』嘛,我又沒說錯。你怨我,我怨誰?……我抬了一輩子的死人,還沒試過抬來又抬回的!……」

一路上就這麽駡駡咧咧的。姚伯伯的小銅鑼也懶得敲了,只見他緊張地四處張望,打算盡快找一個地方掩埋算了。整個狀況不容再講究──活的,死的都不能再拖下去。兩位抬著叔叔的最慘:氣喘如牛,汗如雨下。下坡搖擺得厲害,我最擔心包叔叔的草蓆,好似就快散開了。下山速度快,我是在跑步跟著,腳板底巳磨破,實在苦不堪言!
在姚伯伯的帶領下,也不知是來到甚麽地方?周圍山林靜悄悄的,時而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。轉進一條羊腸小道,盡頭處卻走不通了,被一道斜坡擋住,這陡坡中間裂開一條被山洪沖成的黃泥溝。我們無可選擇地踏著鬆軟潮濕的黃泥,擠進泥溝。叔叔幾乎是連拉帶扯給拖出泥溝。到了坡頂,再住上爬了一段,找到一塊較平的地方。圖雲關已看不見,被我站著的山後再冒出的山擋住。不知怎麽的?感覺並沒爬多高呀,可是現在舉目四顧,四圍的山頭都顯得那麽低矮。正對面的山腰有層層梯田,以及隱在密密樹蔭裏的農家。

姚伯伯走過來,看著滿眼蒼翠的青山,臉上現出了滿意的笑容。他彷彿是自言自語地再說 :
「哼!你家老者陰錯陽差的得埋這裏, 他老哥子是生前有德行呀!」
他一面嘀哩咕嚕的,一面從書包裏拿出一塊方中帶圓的「鐘」平端胸前,轉過來又轉過去的看。兩位看似兇神惡煞,其實心地善良的土公子叔叔,正坐著一袋煙還沒吸完,就被指手劃腳的的姚伯伯叫起來挖坑。那個多嘴的老大不痛快,對著我駡道:
「老子前世算是欠你家的了!」
其實,我一點也不怕他;一路上他駡人最多,但他做起事來最出力。全程都是他在後面抬,臭氣血水都衝 著他。除了肩上抬著,他身上還啲呢塔啦的揹著好多東西:挖泥的鋤頭、長桿煙袋、皮肚兜和一個用豬尿泡做的燒酒囊。累得不行時,他就用噴著酒氣的嘴來駡人發洩,也只有姚伯伯吼得住他。

坑已挖好,姚伯伯叫大姐帶我們下山去,每人搬一塊石頭來用作記號。姚伯伯解釋說:因為埋人時,親人是不可在旁觀看的,看了會把魂魄壓下去。我們只好隨大姐順著黃泥溝下山。我選了好幾塊石頭,都不滿意,換了又換,最後總算找到一塊我特別喜歡的,雖然它很重,但我一定要把它搬到父親墳前:這是我唯一能對骨肉親人的最後付出。搬呀,搬呀!我感到它已不是石頭──是對父親的一顆永恒的心!

跌跌撞撞上得山來,墳頭已堆好──是那樣小小的一個土堆。我們順序將石頭排在墳前,跟著燃點香燭和燒紙錢。此時我看見姚伯伯,坐山坡上用黃紙寫字,見我們姐弟都跪在墳前磕頭了,他即走過來張開黃紙唸道:
「……慈母撫成人,未酬兩母恩。大好時光難留住,痛惜化泥塵!塵揚驚鬼神!骨肉泣無聲,白頭反送黑頭去,青山葬青魂!……嗚呼哀哉!……」

唸完,他將黃紙火化,一切算是功德圓滿。臨走,姚伯伯指住對面山腰的一池水說道:
「姐弟幾個看清楚,記清楚!你家老者的墳對正那個『牛滾塘』。這是個好風水的地方,將來你們一定會苦盡甘來,定會有出頭之日的!」

說完,他們開始收拾東西。大姐姐趕緊帶領我們過去給他們跪下,大姐突然悲從中來,猛地哭得好傷心──像要將兩天來的悲痛和屈辱全倒出來,她悽楚地說道:「多謝各位叔叔伯伯,要不是各位,我家今天都不知該怎麽辦啊! 」

我和小雙哥跟著大姐不住的磕頭。姚伯伯聲音顫抖地叫我們快起來,並安慰道:
「唉!難得你們這樣孝順,你家老者在天之靈一定會……一定會保佑你們姐弟的。另外,你們記住了,你家叔叔三天後會『回陽』,也就是他的魂會回來看你們,你們在家門口放盆水,放幾塊石頭進去就行了……。」

姚伯伯他們走了。我們還要在父親墳前清理雜草。對面山的「牛滾塘」,在斜陽餘輝照耀下,它反射出的彩光是那樣清澈透明。我凝神望著它,多麽希望那是天上神仙的鏡子,可以照見人間的苦痛和不平!時候不早。我們要回去了,我使勁地記住周圍的標記,生怕下次來找不到。走到黃泥溝前,我看見一枝粗壯的蘆花,高高長在坡上,雪白的花穗迎風招展,我爬上去把它齊根折斷,然後跑到父親墳前插上去。可我萬萬沒有想到,這是我在父親墳上做的最後一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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