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2日 星期六

第十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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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五一勞動節那天,嬸嬸被當眾侮辱後,我們全家蒙上了一層陰影──感覺在這個世界裏,我家已是多餘的一群。
布殼的製作,停了下來。我們每天早晨兩分錢的早點錢,已不能再給了。精神的壓力和生活的折磨,使得我無心向學。好不容易捱到暑假,姐弟四人商量怎麼去找事做,掙點錢來幫老奶奶減輕負擔。結果,大姐姐在東門口一家燒餅店找到了幫工活、婷姐姐在離城二十幾里路的一家磚瓦窯,也找到了做磚瓦的臨時工。可是離家太遠,必需得住在磚瓦窯的宿舍裏。只有十三歲的婷姐姐有些害怕,但這份工的待遇,實在太吸引。當下,我自告奮勇的願陪婷姐姐一起去。磚瓦窯進城招工的人,也勉強同意了眼前這姐弟倆的要求。

這是一間在幾座黃土山腳下,非常簡陋的露天製作場。所謂的宿舍,是一間緊靠山邊的草屋。長方形的厚土牆頂著稻草蓬的接連處,有半尺寬的空隙。我和婷姐姐分到的,用粗糙的樹幹架的上舖,可以從眼前的空隙中「欣賞」外面的「風景」。姐姐在整理床舖,我坐在床沿上打量著室內:有兩位農民打扮的老頭,嘴裏叨著煙桿,斜靠在下舖閉目養神。門洞旁有一塊破木板倚在牆邊,估計是到夜晚才遮住門洞的。滿地的爛黃泥,好似從來沒乾過。大家都是一雙泥腿子──好在我早也練就了一雙赤腳底子。

第一天開工,我和婷姐姐來到做磚瓦的工作檯前,照管工的指示做。因婷姐姐不夠高,好心的管工幫她墊了兩層磚在地上。聰明的她一學就會,很快就上手。只見婷姐姐拿起印磚的木模,打濕水,放在工作檯的青石板上,再填進細軟的黃泥,接著拿一把細細鋼絲弓,順著木模平面一刮,多餘的泥被勒斷。在平面撒上糠殼,抓住木模兩邊順勢一拖,木模帶泥磚一起提起來。婷姐姐雙手吃力地端著,搖搖晃晃地去到兩行磚的中間空位,再折去木模的扣,一塊方整的泥磚就算完成了。我跑過去幫撒一把糠殼在磚上。在長長的磚「巷」裏,我數著兩邊人家做好的磚,砌得幾乎有我這麼高,兩塊一排、二十塊一垛、五十垛一行……乖乖!這一千塊磚要做多久呀?但一想到二十塊錢的代價,多麼可觀的數字。我和婷姐姐拼命的做,我們用兩個木模,她做好一個,我搬去放,她跟著做第二個。我們累得全身是泥,渾身疼痛──可一星期過去還沒有做到一半。

我們天天在這泥坑裏轉,只是比兩頭不停地轉著踩踏黃泥的水牛好點──身上沒有挨鞭子。黃昏,我跟著婷姐姐來到小河溝,坐在我喜歡的那塊石頭上,嘩啦啦的溪流沖刷著一雙疲累的腳。依山而建的兩個磚瓦窯,噴出濃濃的藍煙,在天上漸漸聚集成一朵淺灰色的雲。夕陽西下,清澈的小河映出朵朵紅霞……忽然!我聽見婷姐姐好像在哭泣,我趕緊過去,只見她站在水中,腳下映出的水好似特別深色。哎呀!她的腿上有血呢……婷姐姐驚慌地對我說:
「小凱!你別管我,快去幫我向伙房的李媽媽要點草紙來,快去快回,知道嗎!」
我以為婷姐姐受了傷,不放心的一邊跑,一邊回頭看……。廚房那位敦厚的李媽媽,平時就很同情我倆姐弟。當她一聽我說姐姐受傷了,在河邊流血呢,她二話沒說,放下手中的瓢就跟我往外跑。出門口沒幾步,我想起來了:
「李媽媽!我姐姐只是說要點草紙……」
我的話音未落,她好似恍然大悟的停住腳步,一臉慍色對我說:
「我曉得了!你這鬼仔仔,早點不講清楚。好了,沒你的事啦!……唉!真是作孽啊!」
……

第二天,婷姐姐不能起來作磚了。這是李媽媽堅持主張的,她要婷姐姐好好地躺下休息兩天。我也只好待在草蓬子裏陪著。隔壁幾張床舖已經空置,那是同我們一起從城裏來的,因受不了,都先後打「退堂鼓」走啦。
外面下著牛毛細雨,晶瑩的水珠順著草蓬不緊不慢的滴,遠處不時傳來老水牛嗷嗷的哞叫。看見婷姐姐皺著眉頭,在睡夢中發出一兩聲呻吟,禁不住心頭湧起一陣酸楚……留在家裏負責擔水和照顧嬸嬸的小哥哥,不知現在怎麼樣呢?離家快半個月了,老奶奶一定很晚才收攤子……眼看一千塊磚就快做完,唉!婷姐姐又病倒……麻糖又畫了新的「電影」嗎?

「小凱!幫我再拿點刀口藥來。」
婷姐姐把我從千頭萬緒中喚回來,我跳下床舖,拔出插在土牆洞裏的一枝形狀似蠟燭,深咖啡色的植物,在它身上拔出一撮好像蒲公英似的白色的絨毛,替換婷姐姐那雙磨爛的手指上敷的已滲透血水的這種絨毛。這枝叫「刀口藥」的植物,長相討人喜歡,扯一撮絨毛往手掌上一放,它就鬆成一團;它有止血消炎的功效,是這裏唯一的藥物,誰需要誰就去拔,它好似有扯不完的絨毛。

在我們完成一千塊磚後,管工不再讓我們做磚了。說我們做磚既辛苦,又影響他們。叫我們去做瓦,這工作雖比做磚輕鬆,可容易出廢品。一個沒底的圓木桶,放在會轉的檯上,黃泥放進桶裏,轉動檯板,一把木刀在桶裏打轉,多餘的泥被刮出來,再把木桶折開,一個裏外光亮的泥筒現檯上,用一把帶中軸的十字細鋼絲架,往中間一插,那泥圓筒就被平均的割成了四塊瓦。剛開始感覺是比做磚好玩,一兩天下來,只感覺累了。由於那軟薄的瓦筒面積大,婷姐姐和我人小手短,弄不好就扁了,得重做;但一想到那沉重的磚,還是做瓦好,慢慢的來吧。

這個磚瓦窯,四週沒人煙,連樹也沒有一棵。不知甚麼年代開始在這燒磚瓦,已經被「啃」去的半個黃土山週圍全是大黃泥坑。偶爾見到幾輛馬車沿著泥路拉煤進來,跟著又拖燒好的磚瓦出去,就再見不到些甚麼了;可說是連鳥兒也沒興趣飛來的地方。除了吃飯睡覺,十來個人,每天就在這古老露天的作坊,穿著那彷彿是泥做的衣衫,默默地在黃土坑裏掙扎,不停地重複做那沉重而單調的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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