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4日 星期一

第十一章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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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終於亮了,一堆高高的玉米稈出現在我眼前。突然!我看見幾隻狼張著大口圍著玉米稈堆轉。哎呀!玉米稈塌了一角,露出一隻人腳。我急了,大吼一聲!誰知,牠們竟然朝我猛撲過來,我驚叫著回頭就跑……可腳下軟綿綿的跑不動,低頭一看:唉呀!我踩在一具只有半個頭的屍體身上……他在笑,並伸手來抓我。再仔細看:周圍都是死人,一個個血淋淋的。哇!不得了,全站起來啦!將我圍住。我感覺到他們冰冷的身體;嗅到那中人欲嘔的血腥。我拼命地跑,但跑到哪裏,哪裏都是死人!極度驚嚇下我叫喊出來。婷姐姐把我搖醒,迷迷糊糊的才知道,我做了噩夢!全身被冷汗濕透,頭痛得像要炸開。大姐姐說我發燒了,身上好燙。

我不敢再閉上眼睛,只要稍稍瞇一下,血淋淋的屍體馬上出現!我虛弱極了……昏昏沉沉的,輕飄飄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飛行:飛得好高,飛得好快;不敢向下面看,更不想回去。我家在哪裏?我已沒有家!軟綿綿的白雲迎面而來,星星月亮在我身邊飄過,四週靜靜地是一望無際的湛藍……咦!遙遠的空中隱約傳來歌聲,多麽熟悉呀:門前開菊花,竹籬垂胡瓜,屋後青山座,庭院雞啄砂……呀!是小蓉姐姐,對了還有老奶奶呢!飛過去看看吧,我抱住一顆星星朝歌聲飛去,漸漸地不對了,星星變得越來越大,越來越重,我抱不住了,開始往下掉,壓得我透不過氣,急速的下墜;身體像似被掏空了……「砰!」的落到地上。我又驚醒了!我緊緊抓住姐姐的手。不知甚麽時候我的額上放了一塊濕毛巾。老奶奶那如泣如訴;淒惋的唸經聲清晰地傳來。唉!剛才要不是撞上那顆星星多好喲!現在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。又回到現實中:嬸嬸依然站在院子裏「有說有笑」;叔叔還躺在冰冷的血水地上……我的心在陣陣絞痛!

不知亮過多少次的天,還是照樣亮了。我強睜開疲憊的眼睛之前,心裏在想:昨天的事,都是做的夢,是假的,眼睛慢慢睜開──唉……!看著眼前的一切:空洞的門窗上 還剩兩塊木板吊在那裏搖晃;房中有幾塊地板踏斷了,桌椅板凳沒有一張完整。再看姐姐哥哥:經過一天一夜的蹂躪,一個個眼睛紅腫,衣衫襤褸,蓬頭垢面的驚魂未定 ……

老奶奶一臉哀愁地從外面回來,她把兩個姐姐叫到樓上去商量叔叔的後事。我和小雙哥也跟著一前一後的上去。剛來到樓門口,只見老奶奶擁著倆姐姐悶聲哭成一團。原來,昨晚我們回來時,周鐵匠在人群裏叫住老奶奶,他問了一下認屍的情形,同時安慰老奶奶,並告訴說會捐助一口棺木,明天一早就可拖到現場,叫老奶奶放心。正為這事焦急得不得了的老奶奶,感動得當場就要給他跪下了。

可這事很快傳到溫代表那裏,他立即同金牙婆幾個人,連夜去到周鐵匠家警告他不可這麽做,鐵匠解釋道:
「人家死的死、瘋的瘋、老的老、小的小,我實在看不過去,自古天大的罪一死了之!只不過送他一口薄棺材嘛!有甚麽大不了呢?何必嘛!」

溫代表被他說得啞口無言。最後氣急敗壞地嚷道:
「周紹元!你聽著,我代表城市軍管會正式通知你:必須停止這麽做!如果你不聽打招呼,堅持要這麽做,我們將對你以同情反革命論處!你好好地考慮考慮吧? 你一貫的表現已經很成問題……」
此語一出,嚇煞了周鐵匠身後的周媽媽,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央求丈夫,連夜去到棺材店把訂金退了。可憐哭了整夜的老奶奶,天不亮就到 鐵匠家確定棺木的事,萬萬沒有想到周媽媽只開一道門縫說道:
「鐵匠一早出門了,今天都不會回來。我們幫不到你家,求求你不要再來連累我們了好不好?你趕緊走吧!」

「咚!」的一聲門關上了,這一聲如同晴天霹靂!老奶奶驚愕得不知所措 。叔叔坐牢的一年多裏,曾因生活拮据,老奶奶和嬸嬸到處奔走,碰的各種「釘子」和羞辱不少,可是這次──她整個散了!面對這道不明不白的門,她緊閉雙眼強忍淚水,但怎麽也憋不住……

老奶奶抬頭看見我弟兄倆上樓來,她那雙紅腫的眼睛盯著我倆,好像突然想起甚麽似的:她分開兩個姐姐走上前來,一手拖住一個斬釘截鐵地說道:
「小雙!小凱!你弟兄倆聽著,舒國炎可是你們的親老子?」
我倆被老奶奶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呆了,顫聲說道:「是的 !」
「那你們怕不怕?」
我們雖不知老奶奶要做甚麽,但已被她那果斷的神情感染,齊聲答道:
「不怕!」
「那好,跟我走!」

初秋的清晨,天氣已有幾分清凉,菜市場上一切都是刻板的在進行著:蔬菜的氣味,雞鴨的鳴叫,甚麽事未曾發生,日子照樣在過。

只有我家的存在是那樣的孤苦無助,甚至有些多餘!偌大一個世界,獲得一點支助的指望都沒有!老奶奶一雙小腳,加上四隻骯髒的赤腳,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活像三個遊魂似的「飄」過。出了街市口,來到一家姓姚的「土公子」(喪葬行家)家門口。個頭不高、一臉斯文,大約六十多歲的姚伯伯,請我們進到他家堂屋。老奶奶道明來意,在桌上攤開她那方手帕,上面露出我家的全部資產:十五元錢;苦苦哀求他行行好。姚伯伯說:我家的事他已知道了,昨天周鐵匠也來過;結果沒有了下文。姚伯伯看看桌上那叠可憐巴巴的鈔票,又轉眼看著眼前的一老倆小,面上現出了猶豫神色。老奶奶立刻叫我同小雙哥給姚伯伯跪下。一直站立旁邊,大氣不敢出一口弟兄倆,在老奶奶話音未落已雙雙跪下了,並哀傷地說道:
「姚伯伯,求求你幫幫我們吧!」
這下可把他弄急了,立刻拉我們起來,深深嘆口氣說道:
「唉……!好吧,我幫你們。」

說完他讓老奶奶坐下後,狐疑地說道:
「你們……你們真的就這點錢了嗎?」
這句話可把老奶奶觸動了:
「哎呀,我的老天爺!三伏的天,我親生兒子的屍首還躺在露天,我還收起錢來做甚麽唷!一家老小,從咋天到現在水米沒沾牙,就是不敢動這點錢。我要是……」
「好囉!好囉!」姚伯伯打岔老奶奶的話,不無尷尬地說「其實我不是在乎錢的多少,我的意思是:我已老了,只能幫你兒子唸經,『開路』。抬人上山就需要 最少…… 啊!對了,周鐵匠捐的棺木大不大?」
「哪裹還有甚麽棺木哦?!」 老奶奶傷感地接著道:「說來話長。」
姚伯伯 驚愕地輕聲問道:「周鐵匠不是那種人啊?……人死氣散,該不會連死人都不放過喎?……總不能沒有東西裝呀?」

老奶奶已泣不成聲,哽哽咽咽地訴說道:
「姚伯伯呀!我就這麽個兒子。天地良心,他在生沒做過一樁壞事,現在給他們打死了,看看吧:他兩個兒子就在這裏,大的十歲、小的才八歲,他們要搬得動他老子,我絕不來麻煩你老。現蒙你老大德大善,他可以入土為安,算他的福氣── 哪裏還敢要求什麽來裝哦!兩張蓆行了。」
姚伯伯聽完老奶奶一席話後,毅然說道:
「那好吧,我只拿十塊錢,分給兩個弟兄夥買燒酒喝。剩下的你拿去,趕快辦點香燭紙錢。時間不早了,九點鐘在馬家坡口會合。」

來到巷子,老奶奶算了算:用一塊錢買了一大包「泡粑」── 一種用米粉發酵後做的米糕,味道酸甜,價錢特便宜。回到家對著眼前一大堆泡粑,也不知是餓過了頭呢,還是心情難過沒有胃口?平時很好吃的東西,嚼起來沒有一點滋味;如不是想到今天不知要搞到甚麽時候,真不想再吃了。吃到第二個時,出現了異常反應:開始反胃,每咬一口,腦子裹會出現死屍、血水;最要命還有摻合著青草和泥土的腥臭,越來越感到是從泡粑裏發出的……我拼命不去想,辦不到,「嘩!」的一聲全吐出來了,好難受!全身發泠。大姐姐摸摸我的額頭,「呀!」的叫起來:「小凱!你還在發燒,好燙啊!」

婷姐姐給我加了件衣服,並說:
「小凱,你千萬不能生病喲!今天是叔叔的『大事』知道嗎?我要留下照看嬸嬸,不能一起上山。叔叔的事就靠你們了,你可得打起精神來呀!」

我堅強的「嗯!」了一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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