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2日 星期六

第九章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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達德小學校裏的梧桐樹,競相抽出新芽,浸潤在綿綿的春雨裏;在那殿堂式,灰黑的屋瓦襯托下,越發顯得油綠鮮嫩,令人賞心悅目。隔壁牆頭上的一盆迎春花,挑了幾枝到校園這邊來「爭春」,串串鮮黃的小花,嬌柔的點綴其間,煞有不讓梧桐專美之態。

上課鐘還沒敲,寬廣院子裏擠滿了同學,有滾「鐵環」的,有鞭「陀螺」的、也有偷偷地聚在一起賭「洋畫」──它是用洋版紙張印製的,每張大約可剪五十片,火柴盒大小的卡片,每片上都印有京戲面譜、水滸、三國人物等不同的花款。背面還印有說明或漫畫人物的對白。喧鬧的同學們,個個玩得興高彩烈,可我甚麼也沒有,甚麼也不會。一雙光腳站在冰冷的石板地上,禁不住渾身瑟縮。遊目四顧,好在像我這身「打扮」的還不少。正出神,頭頂被人拍一巴,回頭看去,有張嘻皮笑臉,同我一般大的男孩,腳蹬一雙反毛皮鞋(過去人們都把這種,將牛皮反過來做的鞋,叫做「反毛皮鞋」。五十年代中,有鞋店因此惹禍,從此也就改稱「反幫皮鞋」)在我面前,猴跳虎跳的唱道:
「光波!光波!你不要囉嗦!」

他看我對他的挑釁沒有激烈反映,手又伸過來……「唿!」的一下,被突如其來的另一隻手擋開:
「小廝兒!欺負人家做哪樣?給老子滾開!」
我感激地看著眼前這位「英雄」,他高出我許多。雖然長了滿臉麻子,卻掩蓋不住他那灼灼有神的一雙烏黑的大眼睛……
「叫甚麼名字?會玩嗎?」
他邊說邊從破爛的書包裏,掏出一大叠洋畫。
「我叫舒小凱。不會玩。」
「甚麼,魚小塊?哈哈……好!好!跟我一樣,都有一個能吃的名字,跟著一輩子,包你不會餓肚子。哈哈!」

上課鐘響了,他一面跑,一面回頭說道:
「嗨!我是『麻糖』, 三年級以下沒人是我的『下飯菜』!有人欺負你──找我。」
看著他那身,沒有兩顆鈕扣是一樣的破爛衣褲,一對赤腳板瀟灑的,呱唧!呱唧!踏著青石板,積水濺起陣陣水花……
「哦!想起了,原來他就是麻糖!」
我也像他一樣,那麼輕鬆的撒開了腳丫子,奔向二年級教室。

我意外地認識了麻糖,他在我心目中,簡直就是好義的豪俠。他會玩各種男孩子的遊戲,還會創造新的花樣。有一天,和幾個同學來到他家,順著一道黑咕隆咚的走道,再爬上一條細長陡斜的樓梯,進到他那像炮樓似的小房間。只見他跳上床架,撐開屋瓦上的一塊小方板,這才看清楚房間裏的一切,哇!沒有窗戶的房間牆上,掛滿了他的作品:京劇人物的面具、布和紙結合做的戲服,……喝!原來他是個戲迷呢。最叫人感興趣的是,他居然會做電影機!一個皮鞋盒大小的木箱,一頭挖了個小洞,旁邊裝有一個電開關和搖手柄。大家輪流看,個個都驚嘆不已。輪到我看時,一隻眼睛對住小孔,只見裏面很光亮,哎呀!有人騎著馬在跑……還有鳥在飛呢!全都會動……
在大家的要求下,麻糖終於打開了那叫人猜不透的盒子蓋,哈!原來是這麼簡單呢:一面鏡子前面裝了隻電筒燈泡,一卷半透明的防水紙穿在搖手柄的兩根軸上。那卷紙上畫滿了一格格幾乎相同的圖畫。他慢慢搖時,看不到甚麼,他一搖快,嘿!那些畫全活了。
聰明的麻糖,不但能唱京劇的各種唱腔,還會表演動作。他說以後會教我們唱,然後他可排一台戲。看他那信心十足的樣,我絕對相信他的能力。怪不得他是香草街的娃娃頭,紫荊巷的羊兒,哼!拿甚麼同麻糖比啊?

形容清瘦,面泛菜色的麻糖母親,對著我們這群衣衫襤褸的小客人,露出慈祥的笑容。每當她見到自己的兒子,令到這堆小觀眾眉飛色舞時,她那失神的眼裏閃出了驕傲的淚光。麻糖的家裏還有一個比我小一點的弟弟,和一個妹妹。沒有人知道他的父親,我也從不提這事。我想,也許他也同我一樣,討厭人家問吧。

晚上,我和小雙哥在油燈下作功課──在趙七他們強入乾菜舖後,叔叔一方面為了節省開支,另方面也不想每月再為了電費的事,與金牙婆起爭端,停用了樓上樓下兩盞電燈。
油燈開始噼噼!啪啪!炸起來,我還想再往燈盞裏加水,小雙哥說,不能再加了,是油點完了。我失望地瞪著燈草上結的燈花,漸漸的暗淡,無可奈何的忍受黑暗浸染整個房間;每天天黑之前,燈盞裏的油,都是大姐姐親自注滿,點光就算,所以大家都圍著做功課;我和小雙哥,從老奶奶那裏學到了一個方法:待燈草遠離油時,就往油裏倒水,讓油浮上來,這樣可將油一直點盡。我的功課還沒做完吶,坐在黑暗中的我,不知如何是好。嬸嬸的抽泣斷斷續續從裏屋傳來,姐姐們不停在旁勸慰。

今晚作功課,我的心神老是很亂。放學回家就見到淚流滿面的嬸嬸,悲痛地躺在床上哭泣。大姐姐告訴我:同我們一道從昆明坐車回來的那個張伯伯,前天被槍斃了。嬸嬸不知道,今天去買碎布時,順道去看看張伯母。才知她家出了大事啦!……
我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呆想:畫了兩道彎彎的眉,白白胖胖的張伯母也死了。她的三個女兒還在醫院,能救活嗎?……三個可愛的小姑娘,同我們說話時,有如水蜜桃似的臉,直紅到腮幫子還歷歷在目。尤其是三妹可梅,那雙不饒人的眼睛……不知她們現在怎樣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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