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4日 星期一
第十一章(4)
淚水模糊雙眼,心在隱隱作痛!地上的屍體全是男性,奇怪的是:大部份赤身露體。為了盡快找到親人,我已不顧一切。我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具屍體,腦海裏迅速翻查叔叔在這短短的幾年裏,給我記憶中留下的印象特徵 ……越急越模糊:好像就眼前,忽地又無影無踪……。別急!慢慢想,對了:高大健碩……但眼前的具具都差不多,好難啦!紫白發脹的屍體一具比一具慘不忍睹,有的已被人翻了一半,瞪著一對恐怖的眼腈,有的後腦整個沒有了,灰白的腦漿稀爛;還有的面部仍泡在血水裏,翻過來一看,半邊臉沒有了! 一雙雙的手臂,被細細的麻繩反綁在背上,紫黑發脹……。太陽快下山了,天空開始昏暗。為了在天黑前找到叔叔,在遍地屍體中,我翻完這個撥那個;為避免重覆,每看完一個,我就在他的身上放一片玉米葉作記號。如不是想到這個辦法,在亂屍堆中我會越翻越亂呀!
「小娃娃!你在找哪個?」
忽然!一個在玉米地裏,割玉米稈的老農夫黯然問道。這句關心的話語,對於此刻此地的我猶如天籟傳來的聲音──原來這裏還是人間!──觸動了我的天然心靈:悲傷痛徹肺腑 ,淚水直灑下來,我哽咽地道:
「嗚!……嗚!我找……我找家叔叔呀! 嗚!……」
「你家大人呢?要快些呀!天一黑這裏很多吃人的豺狗呵!」
老農夫一說完,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最好完全找不到,但願他們搞錯……希望很快幻滅了!在第十五具,我見到了生我、養我;在這人世間陪我度過八年歲月的父親。他面向青天,雙眼微睜,左前額有一小孔,後腦失去一小塊;肚臍旁也有一小孔。反綁的雙手壓在灰白的屍身下,細細的蔴繩勒進了肉裏,腫脹的手臂呈紫黑色。我佇立在父親身邊,注視著他的臉龐,跟他一起生活的日子,一幕幕飛逝而去……永遠、永遠的不再回來。我發恨!會將這一刻永世地銘刻在心裏!流不完的淚水像決堤似的往外奔流,在父親的屍身邊號啕大哭,哭得好哀痛……青天呵!高山呀!請告訴我:「我」是甚麽?甚麽是「我」?人間怎麽會是這樣的呀?!
「唉!好可憐的小娃兒呀!讓我抱些玉米稈給你家叔叔蓋上,免得晚上豺狗拖。……唉!缺德啊,連點穿的都不給!」農夫伯伯邊說邊往父親身上蓋玉米稈。
「老伯伯,請你幫我叔叔的繩子割斷好嗎?」我摸著父親冰冷的手臂哀求道。
他抽出插在腰間的鐮刀,小心地割斷了繩索。嘴裹唸道:「喪德啊!命都拿去了,還綁得這樣死……老兄!放心去吧,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! 唉……!不知還要殺到甚麽時候啊!?」
刑場上,本來就不多的死者家屬都走了 。只剩我還楞在父親身旁……忽想起拖著嬸嬸在暴雨中行走時,路旁避雨的人們指著說:「可能是去收屍的。」怎麽辦,我怎麽收父親的屍呢?正在這時,突然傳來老奶奶呼天搶地的悲號:「國炎啊,我的親兒吶!你不能走哇!這叫人怎麽辦喲?……我的個天啦!」
撕心裂肺的呼號,響徹整個刑場。小雙哥牽著全身黃泥漿的老奶奶來了,可憐老奶奶,一雙尖尖的小腳,不知在濕滑的坡地裏跌倒多少次。我痛苦地指著剛堆上去的玉米捍,只見老奶奶一下坐到血水地上,扒開玉米稈,撫屍痛嚎…… 顫抖的手輕輕地將父親那半睜的眼睛闔上;小心翼翼地撫摸他的傷口:是那樣的輕,生怕他會痛…… 老奶奶痛哭失聲地悲訴道:
「我的個兒啊!你是死不瞑目呀!娘來看你了……你知道嗎?你這輩子沒做過壞事,他們殺錯人了呀!……哎喲吔!……你死得好冤啦!喪盡天良的把你打得這 樣慘……你要有靈,去,去找他們去!……啊喲! 嗚!……」
小雙哥和我在一旁悲慟地痛哭。驟然間,天空飛來好多雀鳥,在刑場上空盤旋鳴叫,久久不散;天邊傳來閃電和雷鳴;老奶奶坐在兒子身邊,痛不欲生──此情此景使我猛然想起了:不就是川劇「望娘灘」的那幅廣告畫嗎!我恨不能父親從地上「倏!」的一下飛上天,在黑黝黝的蒼穹化為一條龍,將溫代表那樣的壞蛋一個個收拾掉!仰望已經開始灑著雨滴的上蒼,也許父親他……
一個堆得像座小山的玉米稈堆將叔叔全蓋住。臨行,老奶奶吩咐我們跪下,向好心的農夫伯伯磕了三個頭。我和小哥哥攙扶住兩腿發軟,非常虛弱的老奶奶,冒著雨向城裏慢慢走去。週圍黑森森、尖梭梭的群山,活像頭張開巨口的野獸,毫無保障的我們,已被「它」含入口中,隨時會被「它」那尖利的牙撕得粉碎!
緊緊地依傍著老奶奶,我感到又餓又渴,臉上流下的雨水被我不停地舔進嘴裏……清凉甜滑的,灼熱的喉嚨暫時得點滋潤。前路一片黑暗,偶爾看見路兩旁人家射出的燈光,照著我們祖孫三個: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身影;不時聽見人們的歡聲笑語,劇烈地刺痛我的心!強烈地感到,我們不再屬於這個世界,已被一股邪惡的力量拋向無底的深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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