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

第十三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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碰上雨天不出街,我得洗衣服,燒水煮飯;還得背頌甲乙丙丁、子丑寅卯。胖姑說的沒有錯:師傅非常講究吃,甚麽錢他都不捨得花,只有吃的能賺到他的錢。也許只有吃下肚,對他來說最實際吧。正如胖姑說的:我也跟著有口福了!我們能否吃得好,取決於生意的好壞,整天沒有收入時,只好啃「嗆餅」;一種又厚又硬 ,非常便宜的烘餅。師傅還會打趣地說:「這叫丈夫之志,能屈能伸!」。

收入好的時候,他眉飛色舞地盤算著晚飯吃些甚麽好的;在小菜館的廚房外,他會留心靜聽,他只要一嗅一聽就能知道今天掌灶的師傅手藝如何。他也從不坐在館子裏吃。我揹的包裏有一個多層的不銹鋼扁盒,都是用它將菜裝回去。一回到家我就趕緊生火煮飯。師傅最滿意我煮的飯;剛來的第一天我就露了這一手,嗅到飯熟的香味,他那瘦頰白晳的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笑容:
「哈!你這小子,小小年紀竟然煮出如此香的飯來!」

我心中暗喜,真多虧了老奶奶的傳授。
在漫長的冬季,我牽著師傅走遍大街小巷。得意的人家,會叫他在酒席宴上唱小曲;失意的人家,請他算命卜卦改運程。白走一天,也是常有的。有時他的琴聲,還會惹來一群小童的叫罵:
「瞎子瞎,偷雞殺,嘰嘎!嘰嘎!殺雞又殺鴨。」

我跟師傅,只相處了半年多的時間,因他這種職業已是共產黨所不容。夏天的來臨,人們晚上聚在院子裏的時間多了,生意也相應增多。結果有一天大禍終於降臨:一家大雜院裏正在擺婚宴,我們被叫了進去,在一片喧嘩聲中,師傅唱了幾首喜慶的曲子;那些猜拳行令的人根本沒興趣聽。就在人們酒酣耳熱之際,開始鬧起新房來:……,各種花樣越出越離奇,一對新人也不含糊……。突然坐中有人大聲嚷:
「嗨! 叫瞎子唱『十八摸』看他倆敢不敢照做!」

突如其來的一句喳呼,引起全場嘩然! 可是師傅說甚麽也不唱,並一再解釋說:新社會不作興唱此類淫曲。反倒是座中有會唱的,借著酒意哼唱起來……一時間場面開始混亂,甚麽污七八糟的歌都唱出來了。師傅預感到將有麻煩;要走吧,主人家還沒發話和給酬勞;不走吧,有可能受牽連。師徒二人如坐針毯。忽聽有人在叫:居民委員來啦!我向著人聲站起來張望:呀!還有警察!我緊緊抓住師傅的衣衫,師傅在顫抖……。全場靜下來,一個北方口音的,戴著大蓋帽的警察高聲質問道:
「你們都在這裏幹嘛呀?嗯!…… 反動黃色歌曲,是誰帶領唱的?……唱啊!怎麽不唱了呢?新中國成立都快五年了…… 唵! 竟如此猖狂!說!誰帶的頭?」
正在這緊張時刻,忽然有人指向我們坐的角落,人們的視線全望過來。…… 真是有口難言呀!一個年青氣盛的警察,不問青紅皂白,衝過來就將師傅抱得緊緊的胡琴搶去,三兩下砸碎;我手上的竹琴也被他踩爛。我們被帶到派出所,直到深夜,才有兩個警察進來盤問一番,最後警告道:
「以後不許再賣唱,這是舊社會遺留下來不健康的行業,有些歌詞有毒,甚至很反動!至於算命,更是散播封建迷信;新中國絕不允許!要不是看你是瞎子,完全可以送你去勞動教養。這次只作警告,以後再犯定會嚴辦 !」

師傅的生計被斷,深陷的眼窩充溢著淚水──他哭了! 坐床上自言自語地說:
「簡直是殺人不見血呀!把人往死路上逼……這叫甚麽世道喲?!……」。沒幾天他對我說:
「小凱,今後我也不知以何為生計?過兩天你就回去吧。我算過:你的逆境還很長,但少年苦不算苦。你記往:做人想要有好運,一定要常持憐憫之心;忍得一時氣,可免百日之憂! 逆境,只是一時的迷霧,當身處其中,切不可自亂心智。」
師傅正如他經常自嘲:平生只有一根肥腸子。他沒有任何積蓄。當我臨別時向他說:
「師傅我走了,我會經常來看你……」
「不必了!小凱,我知我的大限將至,只當做了六十五年大夢一場。只要你記得我陳雲初這個人就夠了。」
對這位我十分崇敬;有著謎一樣身世的智者,真不知能幫他做點甚麽?……很不捨地離開了他。

就在我離開師傅一個多星期後,有一天老奶奶沉痛地告訴我:陳師傅家失火,他來不及逃生,給大火燒死了。我心裏非常難過;也知道發生了甚麽事。這也許就是師傅說的「大限」吧!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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