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2日 星期六

第九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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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的生活雖然已非常清苦,但總算有了著落。老奶奶無限感慨地說:
「孩子們!你們這輩子都要記住,一個打鐵的、一個賣豆腐的,是他們兩位好心的人幫了我們吶!你們可得要好好的唸書,將來,有了出息,好報答人家,他們可是給我們雪中送炭的人呵! 再窮,我也要供你們唸書。等你們叔叔出來,可要有好的成績給他看啦! 」
「等叔叔回來再說。」已成了我們家的口頭禪,大家都盼望著,期待著;一切希望都寄託在「等叔叔回來!」

可是,現實卻無情地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人。「鎮壓反革命運動」繼續恐怖的,瘋狂地進行。死刑的佈告,一張接著一張的到處張貼。只要一看見大群人圍著看的,不用說,又是新的貼出來。我的心不由自主抽緊起來,躡手躡腳地走去,在那一行行勾魂紅筆劃的人名裏,屏息搜尋……耳邊充滿了那些不關痛癢的風涼話:
「喂!勞駕閃開點點讓看看,今天又有幾個吃了『洋花生米』?」
「喝!……這傢伙的官還不小嘞!曾任國民黨……」

寒假,就這樣誠惶誠恐地度過。叔叔的消息還是一點沒有。大年三十,老奶奶領著我們去送東西給叔叔,以為過年,總可以讓見了吧,結果,還是不給見。老奶奶忍不住叫道:
「這算甚麼呀!這是哪家的王法啊?……」

我手中拿著學校「放榜」的升學證書,給叔叔看的希望幻滅了。我愁腸滿懷地跟著老奶奶,走在冷雨淅瀝的街上。那糟糕的鞋底,終於洞穿了,冰冷的稀泥毫不客氣的擠了進來,右腳漸漸感到,就跟沒穿鞋一樣,刺骨的僵痛。你說,這鞋也真氣人,大家都是同時走在地上,誰也沒有多走一步,要爛你就一起爛嘛!沒有了比較,我也許會好受些。

半路上,老奶奶看見一家門口,擺著一叠「布殼」,有人正在選購。她上前去詢問了價,屈指盤算。回到家後向嬸嬸提及道:
「月光,你還記得以前周嫂裱的布殼嗎?今天我見人家賣二毛五一張呢。」
「娘,我也會呀!我曾跟周嫂學裱過。」──這種布殼,是用洗淨的碎布,用漿糊 裱糊在牆上,成一公尺見方,三四層厚。待乾後撕下來,就是一張硬硬的布殼;過去,大家都穿布鞋,用它來做鞋幫的襯裏。以前周嫂在時,也是自己裱布殼來給我們做鞋。
一張可賣二毛五,十張就二塊五毛,這是一個多麼吸引人的數目呀!嬸嬸拖著虛弱的身子,先在家收集破舊衣物,剪成平塊,洗淨,就在家裏的牆上裱糊起來。看著一大堆布,結果只糊了幾張,擺在老奶奶的攤子上賣,還不錯!換得了一塊多錢。嬸嬸看到了自己的成績,精神也好了許多。姐姐們到裁縫舖去收買碎布頭;又到舊貨攤上去收購破布。放了學,我們陪著姐姐們到河裏把這些舊破布洗淨,才抬回來,順便還從河裏抬一桶水回家。為了節省開支,兩分錢一挑的自來水,我家都捨不得花了。姐弟幾個商量,每天輪流到離家差不多二十分鐘路程的南門河裏去抬水。下到幾十級的石坎,來到河邊,清澈的河水直見底,鵝卵石間漂著翠綠的水草。一個剛洗完一挑菜的伯伯,看見我們光頭光腳的弟兄倆,吃力地抬著一桶水上石坎。那桶裏的水簡直是無風起浪,任憑我和小雙哥怎樣力挽「狂瀾」,它照樣往桶外灑,還沒有上到馬路,只剩半桶水了。那擔菜的伯伯憐憫地看我們,從腰部直濕到褲子的那副模樣。他迅速地摘了一片白菜葉往我們桶裏一放,嘿!說也奇怪,桶裏的水乖乖的在菜葉下蕩來蕩去,平靜多了……

每次抬來的水,都要經老奶奶親自投放一種叫「明礬」的東西下去,她說這是消毒,但喝起來還是有青苔味,漸漸也就慣了。

自從那次去探望叔叔,回來時我的鞋破了後,我開始與鞋──這種人類發明的怪東西絕了緣。記得上次叔叔回來後,我家曾來過一次大清理。好多無用的東西都捨棄了,唯獨堆在樓上的一大堆鞋捨不得丟──也許「鞋」在中國的文化裏潛藏著相當的份量吧。也好在沒有拋掉,叔叔被抓走後,這堆鞋供應我們全家的需求,誰需要誰就坐在它旁邊翻找,配對。這一次我抱著僥倖的心情,坐到它旁邊來碰碰運氣──沒有了,徹底的沒有了!連再剪開後跟「幫」下邊的希望都沒有了。我已長大,我的腳也跟著沒有福氣的長大……我惆悵的坐著,看那些鞋底梅花般的針線,納得密密細細的──這是周嫂的功夫……。突然我想起了,趕緊翻找──找到了那雙淺啡色鑲白邊的小皮鞋,它除了有些發霉,依然那麼新;其實也根本沒穿過。我下意識的把腳伸進去,還沒滑到一半就給擋住,半個腳板還搭在鞋跟上。我悔恨,當時我為甚麼不能忍受呢?讓這雙跟隨我多年即將受苦的腳丫子,那時好好地享受這對漂亮的皮鞋,現在也就不覺虧待它了!

我們的光頭,也是已有些「歷史」的了。叔叔年輕時的照片,都是「陸軍頭」,所以在我們很小時,也是一律剃光。叔叔擺乾菜攤子時,一個上海師傅的剃頭擔子,每個月準來一次,我家一大兩小的頭是他「篤定」的生意。
可現在,這個口眼歪斜的上海師傅,也知道了我家的處境,有時兩個月來一次,也未必做到生意。這回是非剃不可了,因要開學啦!我和小雙哥的兩顆毛頭,一流汗,黑水就往下淌,老奶奶一面給我們擦汗,一面疼愛地說:
「看你倆這一臉髒像!人窮水不窮呀!抬水時怎麼不順便河裏洗一洗?」

我看正在等我們的上海師傅,就悄聲地對住老奶奶說:
「奶奶,明天就開學了,我現在是二年級。這次的頭,可不可以不要剃得太短?……要不然,同學會罵我,……」
「剃個光頭有甚麼好罵的?」
「他們罵:『光波腦殼三斤半,摳來作尿罐!』」
老奶奶給師傅打了招呼,我們剪了個「毛栗頭」,雖然也很短,但不光。

老奶奶用手巾給我們撣著頸上的髮碎,一面深沉的追憶道:
「唉!你叔叔也像你們這麼大時,每次那頭不知剃得多光。同學也笑他,但他不怕,──他回來還學給我看。他就這麼把頭一拍,大聲笑道:『嘿!光頭,光頭,下雨不愁,人家有傘,我有光頭!』把你吳奶奶和姑姑們都逗笑了……唉!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,真好像作了場夢似的──他何嘗不想漂亮?後來我才知道,他說這樣可給我省錢吶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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