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2日 星期二

第一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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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的地方,是座多雨的山城,它被連綿不斷的群山團團圍住,幾乎家家開門見山,一條清澈的河流穿城而過,斷壁殘垣的城牆外圍着一圈護城河,這圈用大石砌的,只有春天才充滿雨水的護城河,曾是我兒時喜歡留連的地方。

我的家是在近城東的兩條巷子裏,這兩條巷子一彎一直像把弓,直的那條大巷名叫「香草街」,彎的小巷叫「紫荊巷」,它的兩頭藏在香草街裏,我家正好橫在兩條巷子中間,正門開在彎的小巷子裏,後門直通香草街,是一所有三進院落古老的二層樓房。

父親在南京中央警官學校苐一期畢業後,在四十年代初,從交通部設在湖南岳陽的軍事運輸處,調來山城任西部運輸大隊長, 帶來一大家人到此上任。一天,山城日報刊登了一則廣告:拍賣本市紫荊巷五號花園大宅,環境幽靜、地段 高尚……。父親立即陪同老奶奶及母親去看,都還滿意,唯獨不明白後園為甚麽還住着個孤老太婆。如果,因此沒買成,我家的「後來」可能會是另一番故事。偏偏那天碰上一個多嘴的拍賣行夥計,把這老太婆的家底全抖露出來:這座大宅原來的主人姓黎,祖上是販洋紗線發家的,建了這房子傳到他手上不幾年,前妻故去留下一兒一女,填房黃氐再給黎老頭添了個閨女。本來好端端一個家,卻出了個忤逆子黎家富。指望兩個女兒吧,誰知大女兒又不爭氣,門不當、戶不對的愛上了一個殺豬的,黎老頭當然不答應。結果是:「 黎家大小姐跟人私奔啦!」鬧得沸沸揚揚,把個黎老頭氣得半死。正在這節骨眼上,那念洋學堂的小女兒,又在學校鼓動罷課、帶頭遊行示威,被政府通緝不敢回家。不久聽說跑去北方革命去了。「三管齊下」黎老頭一命歸西。本已破落的家,沒有甚麼可以再敗的了,嫖、賭、飲、吹樣樣精的黎家富,索性典當了這房屋。錢一到手,只三下五除二的花沒啦!限期一過,斷了當,這敗家子也失了蹤影,把個孤老婆子拋下沒人理。拍賣行趕了多次,她賴死賴活的不走……。碰巧當舖的後台老闆,是隔壁七號的陶大戶家;人稱「陶厚老」的大善人知道這事後,親自打了招呼:讓她住下吧,等有了買主再說。

這個長舌的夥計,見到父親面露難色,即刻補充道:
「假如閣下有興趣要這房子,放心!到時我們抬也要把她抬走。」

唸佛經,吃長素的老奶奶,頓生惻隱之心,當即說道:
「幼伯呵!我滿喜歡這屋,就跟我們在滁縣楊家巷的那棟差不多,也蠻大的。 唉……!這黎老太太怪可憐,不要難為她,反正院子大,後面多個人幫照應一下也好。」

數當如此,奈何!這屋據說建於光緒年間,我家買下時,它已經歷了五十多年的風霜。到我對自己的家有一個完整的概念,是我將近四歲時,也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:三進院落的所有房屋,樓上樓下全住滿了。前院左右兩邊樓上,分別住着大姑姑 國卿及吳奶奶的親生女──小姑姑 國鳯兩家;樓下各住有奶媽王姨帶小雷弟,和另一邊的 管家老何。穿過隔住的四屏門就進到中間大院,右手一排兩間是父母的書房和臥室,周嫂領着我們五兄弟姐妹睡樓上。左面一整幅牆壁,璧中央用彩瓷鑲了一個又大又圓的「福」字,牆下是座大花台。大院子是我家最熱鬧的地方,青石板舖的院壩乾淨、寬敞。大花台上種有大麗菊、胭脂花、夾竹桃。通上堂屋的六級丈多寬的白石階兩旁,各栽有一棵桂花樹,還有一口石板砌的金魚缸。 

一大群花花綠綠的娃娃,在這裏遊戲、追逐,可熱鬧了!把兩個坐在堂屋前,月台上的老奶奶逗笑的合不攏嘴。踏上六級石階,跨過高高的門坎進到堂屋,它有兩層樓那麼高,是老奶奶拜佛唸經及供奉祖先的地方。兩位老奶奶分別住在左右耳房裏。大供桌的右邊,有一道側門通去後園,後面有廚房和幾間平房,有一片園地及幾塊天然的石頭山。我最喜歡後園的老梅樹,它淡雅的花香伴着冰雪實在令人着迷!每年花開,老奶奶必摘幾枝插在她房間的銅瓶裏;還有那棵高大的銀杏樹,它尤其在秋天最迷人,渾身金光閃閃──拾來它那美麗的黃葉,父親將扇形的葉片,插在一瓣剝了皮的大蒜上,巧妙地成了一條小金魚呢。

再上幾級石坎來到後門,出去就是香草街了。在後門原有一個舖面,是過去黎家用作零售棉線生意的,也許自黎老頭死後再沒開過了,只留一扇門方便進出。

當年老奶奶好心留住的黎家老太婆,照舊住在舖面的房間裏,守住老頭留下的一些纺紗工具及雜物。幾年來,黎老太──倆老奶奶都這樣稱呼她一一生活得挺自在, 母親及姑姑們對她也相當客氣,家裏若是作了甚麽好吃的,總會叫周嫂給她送些去,逢年過節嘛,更是不消說了。但我早就知道老何及周嫂最討厭這老太婆,背地裏管她叫「金牙婆」,皆因她鑲了滿嘴的金牙。記得有一次,周嫂告訴老奶奶,說她在後園大駡來送米的夥計:
「你小子別他媽的狗眼看人低!你以為我是他們家傭人啊?告訴你,要不是那狗日的爛屍兒黎家富,乘老娘睡着偷了房契,嘿!嘿 !你小子想給老娘倒馬桶,老娘都嫌你手臭!」

這老太婆也確有一手,每當她碰到老奶奶或母親她們,總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兒,可是一見到老何周嫂時卻是另外一副面孔,難怪老何周嫂恨她了。我經常看到她手捧一個銀製的水煙袋,坐在月台旁的一個石鼓凳上,「嘰哩咕嚕」抽水煙,還不時抬眼看我們嘻戲。不知為啥?我也愛楞頭楞腦地看她抽煙……這袋還正吸着吶,好似爬滿蚯蚓的手又伸到煙盒裏去搓揑另一團煙絲,煙袋被她吸得像開了鍋似的「咕嚕嚕!」直響,兩道白煙從她尖尖的鼻孔裏噴出時,我也會不由自主地透一口粗氣, 好像那煙是我的鼻子眼冒出來似的。只見她將豆粒大的煙絲團塞進煙鍋,吹二三口就完了──「噗!」的一聲,一團煙灰乖乖地跳了出來。還有她手指縫裏夾的那根小紙棍兒,看似沒煙沒火的,她撮起嘴啥時吹,嘿!那火啥時就著。

我喜歡看她抽煙,卻怕看她那樣兒──如黄蠟似的臉色滿佈皺紋,高聳的顴骨上泛起兩團紅暈──哦!還有她那焦黄的長指甲。記得有一天,我正在院子裏玩耍,突然肚子痛,老奶奶過來問我時,誰知金牙婆大聲向老奶奶提議道:她煙壺裏的水可止肚子痛,嚇得我急忙說道:
「老奶奶,我不痛了,真的不痛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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