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第四章(4)
父親終於有了下落,早被送去昆明。母親氣得直哭,人生地不熟的,叫人到哪裏去找啊!這種小地方都如此艱難。最氣人的是,所有部門互相推搪,所抓的人完全失蹤。母親痛斥這幫叛賊:整自己人竟如此黑心!
一大早,我們離開了這間令人難忘的小客棧。乘上一列開往昆明的小火車。 第一次坐這麼長的車,興奮地學它氣笛的長鳴,還有蒸氣機啟動的聲音……。可是,母親的面容,如同車窗外的天空一樣灰暗。
在昆明的一家旅館,大鬍子老闆,知道我們來此地的目的後,十分豪邁地放聲大笑道:
「哈哈!不要急,你娘兒幾個吃飽飯,在我這好好地睡上一覺,明朝起來,我講個地方,哈哈──!包你見到你先生;他們見到爸爸!你要找不到,回來怪我,你娘兒幾個的吃住全免!」
母親聽他那十分肯定的說話,仍然半信半疑。當時的昆明,正處在非常時期,全城已軍事戒嚴。盛傳台灣會派飛機轟炸,晚上燈火已受管制,我在黑暗中悄悄地睡了。
按照大鬍子老闆的指點,我們坐著黃包車來到一條叫「錢局街」的地方,在一座門前有著寬敞空地停下。母親去有衛兵守衛的側門查詢。緊閉著的大門,在這條不大的街上很突出,高高的圍牆,擋住裏面的房屋,一派府衙的氣勢。
一頭烏黑的秀髮,高挑的身材穿著一襲長棉袍,外罩一件毛線衣的母親,正用手帕擤著鼻子,從側門裏走了出來。姐弟們一擁而上:
「媽媽!找到了爸爸是嗎?」
母親默默地點著頭蹲下來,一把將我們摟住,串串熱淚流到我的臉上。
原來,這裏是一座監獄。關著近千名栽在「自己人」手上,撤退來雲南的各級政府官員。我的父親也被叛賊非法地扣押在裏面!
父親找到了,但仍不能見面,要等到監獄的開放日,母親帶著我們無奈地離去。父親已成了階下囚,這一轉變令母親無法承受:簡直豈有此理的不明不白!成了盧漢叛變邀功的「犧牲品」!這是非法綁架!這個責任應該由誰來負啊?!可憐的母親,整天愁眉不展的喃喃自語。
可見到父親的日子,總算熬到。這天,母親把我們打扮得整整齊齊的,仍然坐上黃包車來到。這條街的情形跟上次大不同了,人山人海的,黃包車在人群中么喝著行走。眾多的小販追住行人,纏在車邊爭相向人們推鎖:香煙、肥皂和毛巾。整條街都亂糟糟的。正在這時,前面人群大亂,路中間有幾個人,正嘻笑著踢地上一樣東西,行人驚惶走避。哎呀!我驚恐得叫出來。── 那是一隻齊腕斬斷的人手,好像還想抓住甚麼似的,被人踢來踢去。
監獄的門前空地,被鐵絲網圍住,裏外早擠滿人。已見著面的正相對而泣;沒找著人的都伸長脖子,踮起腳尖在張望。人們呼妻喚兒流露的親情,被那道冰冷的鐵絲網割裂!母親拖著我們直往裏面擠,好不容易來到鐵網邊,焦急的母親緊張地在人群中搜尋 。一個滿臉鬍鬚的人來到我們前面,他輕輕地呼喚母親的名字,──母親的嘴角在急速地顫抖,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。父母的手指,穿過鐵絲孔慢慢地觸摸到一起,多少天來的委曲與驚惶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!默默地相對著……。
我注意到父親的衣服,以前在家時,每一粒銅鈕扣,他都親自用油布擦得精光瓦亮,可現在呢,不用說那些扣子,連衣服褲子都是油漬斑斑的。父親蹲下同我們說話,我的小手可伸進網孔,父親捉住我的手問道:
「有沒有淘氣呀?可得聽媽媽的話!知道嗎?爸爸好快回家──喲!這指甲誰剪的?疼嗎?」
沒等我回答,他已站起來告訴母親,要去找點膠布,馬上回來。父親很快拿著小塊膠布跑過來,並示意母親蹲下來幫幫手。父親一面給我左手食指包膠布,一面頭也不抬地低聲說道:
「仔細聽著!盡快去大華大戲院隔壁,一家泰昌煙酒店,找姓馬的老闆,將情況統統告訴他,他會幫到你的。中華的消息他定會知道。這人你或許見過,放心自己人!」父親說到這兒,故意放大聲說:「呀呀呸!包你小子不癢、不痛、不收錢!」
父親抓住我的手連拍三下,可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揹著槍的警衛,就在父親身後不遠。父母又說一些互相安慰的話,探訪時間到了。臨別,父親補充道:
「月光,請他幫忙找個地方住下來,會比住旅館好些──記住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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