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
第三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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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飯後,父親帶著大家來到老奶奶房中告別,我們全跪在地上,大姐姐忍不住哭了,給老奶奶正色止住:
「親人上路不許哭!」

母親立即捂住大姐姐的嘴。老奶奶一一地向大家祝禱…… 窗外花臺上的夾竹桃,被夾著雪花的寒風吹打,無奈地掃擦著屋檐的瓦檔,傳來陣陣令人煩躁的「嚓!嚓!」聲……就要走了,後園的老銀杏、還有那株叫人心疼──盛開的紅梅花。

在大門口,婷姐姐悄悄地塞給我一個小布包……。汽車轉出了紫荊巷,來喜的吠聲隨風傳來……我的鼻子覺得有些酸酸的。
運輸大隊部是父親曾經上班的地方,操場上已停滿了大卡車。很多人陸續來到後,冷冷清清的辦公樓熱鬧起來。父親說:因為走的人多,為了便於明天一大早出發,所以今晚集中在這裏過夜。除了我們幾家,又來了兩家父親的同事,吳伯伯和章叔叔。幾家不懂事的孩子,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,這種地方碰在一起,感覺異常新奇!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追逐喧嘩。──那天真爛漫的笑聲, 驅不散大人臉上的陰霾!

父親安排我們睡的地方是他的辦公室,地板上已舖了一牀墊褥,母親整理著墊上的軍用毛毯。我若有所思地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,搜尋時間與空間──我記起了!這地方我曾來過,那天是馮叔叔帶我來的,就坐在這裏一排舒適的沙發上,悠閒地欣賞這間明窗淨几的辦公室:棗紅的地板,幾乎照出人影吶!……哦對了!我們是來接父親下班去放風箏的,那是母親糊的一個「鬼挑擔」的大風箏,它有兩隻會轉的眼睛呢!──結果這隻風箏被勤務兵小張一放就掛上了樹枝,實在讓我惋惜了好一陣子。而現在,我卻要躺在這裏的地板上睡覺。地板上已看不到一點光澤,到處亂七八糟的滿是灰塵和紙碎,……一個用報紙封住的破窗洞,被寒風撕開一角,使吊在房中的一盞孤燈被吹得搖擺不定,淺綠色的燈罩忽明忽暗地叫人心顫。我緊緊地閉上雙眼瑟縮到母親懷中。

睡得正香,父親將我喚醒時,窗外還在漆黑一片。寒風使足了勁的呼吼,穿得厚厚的我仍凍得直打哆嗦。昨晚停的許多車只剩下幾輛。我們一爬上車廂就出發了。汽車來到西門口停了下來,這裏是一處地勢較高的坡地,從車廂帆布窗洞眺望,一層層灰黑参差的屋瓦頂,遍佈斑斑白雪;東門外的「棲霞山」在黎明的天幕漸現,山頂廟宇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。

父親遞上來好多燒餅油條,還有用熱水瓶裝的豆漿。汽車繼續前行,車廂裏逐漸明亮,各人的臉龐都可看清楚了。車廂地上還是舖著那床墊子,幾口皮箱和一個塞滿日用品的木箱。我和小雙哥可精神了,匆匆吃完燒餅油條,立刻爬上車廂邊的木條板,張望窗洞外的景色。第一次坐這種像小房間的車,非常新鮮。一座座山林在眼前忽遠忽近的飛馳閃過,甚是緊張刺激!母親曾幾次叫我們坐下,都實在捨不得。她只好坐在中間摟住我們雙腳,生怕我和小雙哥在顛簸的車廂裏跌倒。看得正入神,突然大姐姐驚慌地叫道:
「哎呀!媽媽快看小雙怎麼啦?」

猛地這一聲,都被嚇了一跳!母親急忙鬆開手,去照顧小雙哥。等我坐下來時,只見小雙哥面色青白,對住母親手上端著的洗臉盆大口地嘔吐。大姐姐焦急地敲那面可以看見駕駛室的小玻璃窗,卡車停在了路邊。坐在駕駛室裏,兩天前才由母親多番要求,父親勉強答應,帶著一道走的于樹森表哥,下車來把小雙哥接了下去。

樹森表哥近二十歲,尖尖的下巴殼,一頭好似永遠都梳不順的頭髮……。他的父親與我母親是堂兄妹。內戰打得火熱那幾年,他們從家鄉滁州來到山城投靠我父親。樹森表哥被父親介紹到一家銀行當信差。不知怎的,父親很不喜歡這個樹森。我們也很少見到他,直到聽說我們要走了,他父親急忙跑來家裏苦哀求母親道:
「我說好妹子呀!咱于家裏裏外外就倆「根苗」了──于森侄也走啦!樹森這孩子你就帶在身邊使喚吧。多給咱妹夫說說好話……啊!咋說也是自已人比外人強吧。這孩子也五高八大的,你們就留在身邊也有個照應。唉……!我是老了!不給你們添麻煩。但!……這孩子還年青得很啦,就讓他跟姑爹出去闖蕩闖蕩吧 !」

一番話直說得母親無言以對,雖說自已家也沒法全帶走──這畢竟是于家的「香火」呀!在這兵慌馬亂的節骨眼實在沒法拒絕啊!父親也是經不住「于家根苗」這句話,很不情願地答應了。 

一輛車頭上插著紅綠各一面小旗的吉普車,停到我們卡車旁,軍醫很快撿查出小雙哥只是暈車浪,並無其他毛病,母親面上現出了寬慰。這時我站在車廂尾才看到,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清一色的大卡車長龍,一眼看不到盡頭,有的還在車頭上架有機關槍。

父親沒有再坐指揮車,上到我們乘坐的車駕駛室,叫樹森表哥到車廂裏協助母親。小雙哥服了藥後睡得很香。母親為使車廂裏的空氣流通,叫樹森將車尾的帆布掀起來。汽車繼續上路,寒冷刺骨的風,毫不客氣地捲進車廂。大姐姐摟住我,另一手緊抓車頂吊著的帆布帶。車尾沒有了阻擋視野非常開闊,遠山在雲霧之中時隱時現;車輛在盤山路上忽起忽落。我喜歡陣陣汽油香味,更愛看遠遠的群山白雲!

暮色低垂,車隊來到一座小縣城,在一家小飯館見到了吳奶奶和小姑姑她們、還有虹虹一家。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時,李師傅告訴父親,今晚這個小鎮裏裏外外全停滿了車,除運輸大隊的車,其他各種車輛也不少。這些車因怕土匪搶,都緊跟著有武裝保護運輸大隊的車。幾盞馬燈照明的小飯館,熱鬧非常。吃飽飯的人們正七嘴八舌談論,白天土匪搶車的情形……

夜深,卡車廂外漆黑一片,遠處不時傳來數聲悽愴的狗吠;誰家的幾點燈火在神秘的曠野中朦朧閃爍。躺在車廂的我全然沒有睡意──「土匪」這個新名詞,我還是第一次聽到,是個甚麽東西呢?從大人們提到它時神色,以及那麽多車輛怕它,看來這傢夥一定很厲害!──可能比「屋漏」還兇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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