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
第二章(3)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八月十四日,父親生日那天,我家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,湖北館子「漢雲樓」的大師傅,一早請到家來作菜。還沒天黑呢,所有燈籠全點上蠟燭。老奶奶忙著在堂屋擺供果,我們依著秩序上前蓋頭作揖拜祭。

父親請的客人未到之前,小孩子先吃飯,然後全部被趕上樓,那裏已滿檯擺上月餅瓜果,小姑媽領著我們一大堆娃娃。我坐在窗台邊欣賞樓下的熱鬧場面:老何一早就將四屏門拆開來,前院和中間大院連成一氣,大圓桌一張接著一張,客人陸續來到。沸沸揚揚的人聲,不絕於耳。天空中月朗星稀,院子裏燈火輝煌,桂花香、酒香、菜香飄溢四處;談笑聲、杯盤聲、猜拳聲混成一片。

酒醉飯飽,人們餘興未盡,不知是誰拉起胡琴,有人在唱京戲 。在眾人掌聲催促下,父親站起身,在桂花樹下,也唱了一段「借東風」。清脆的琴聲和著他那嘹亮的唱腔,令我從那時起對京戲留下很深印像。中秋節快樂地過去,也帶走了讓人心醉的幾年,卻留下無限情懷。

 美好的時光,總是很快溜走。秋去冬來,寒冷的天氣,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,冷得更厲害。山城披掛著冰雪,在凜烈的寒風中呻吟,古樸的東門城樓滿樓風雪──赫然像一頭掉進雪窩裏掙扎求生的怪獸,黑洞洞的城門張著大口,一個勁的將那些汽油軍車、煤炭商車、騾馬大車吞進城去,又從西門成串吐出來。一條看不到頭的雜牌車龍,亂糟糟的向西部崇山峻嶺伸延。狂風將人喊馬嘶、汽車轟嗚聲攪得粉碎,灑向漫天風雪的長空……。

長江防線失守,國民黨軍隊屢敗屢戰!共產黨憑藉大批「窮則思變以及想不勞而獲的百姓」鋪天蓋地而來,西南各省風雨飄搖。山城地處通向邊垂的要津,一時間散兵游勇、商賈豪紳,收拾細軟、拉家帶口使出祖宗「寶訓」──走為上策,都擁塞在這條古老的山道上。城裏滿大街擠塞不堪,汽車喇叭聲、爭先恐後的噪雜聲日以繼夜的亂作一團,山城往昔的安逸不再!

司機馮叔叔不停地按著喇叭,雖然已是深夜,泥濘的街道仍是煩亂噪雜。北方流來的車潮有增無减。人心惶惶、謠言滿天,城裏的治安幾近失控。坐在車中的父親,面對眼前的一切無可奈何,同整個時局相比,這又算得了甚麽呢 ──他的思潮也同樣亂如麻呀! ……
「效忠黨國、精誠團結!矢勤矢勇、必信必忠!……抱有匪無我,有我無匪之決心,挽狂瀾於既倒……」
總裁訓令猶言在耳……唉,兵敗如山倒呀!「西南防線」失敗,「雲南防線」談何容易啊?!

吉普車擋風玻璃上的雨刮急速擺動,吃力地掃去迎面撲來沒完沒了的雪花。父親的心情此刻也如同那雪花, 既亂且寒……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小,也快要擠到那條道上去揍「熱鬧」,他的嘴角不期然地畫出一絲苦笑。

兩下短促的喇叭聲,打斷了父親那紛煩的思潮。司機每次來到香草街口,照例響兩聲號,然後熟練地將車轉進小巷。車燈的兩道光柱,塞滿了紛飛的白雪,週圍是那麽寂靜。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把目光移到這個跟隨多年的司機兼警衛身上,心裏生起一個念頭,接著開口道:
「金來呀!你已好久沒回去探家了吧?過兩天你就走吧,該回去看看了。」
司機馮金來二十出頭,他家鄉離山城有二百多里路的一個小鎮。多年前丟下母親和媳婦,隻身跑出來當兵。小伙子誠實機靈,甚得人緣。獲派給李中華師傅當助手。後來李師傅又將他推薦給父親,他是李師傅一手教授的「車把式」,在這高原「九曲十三彎」的公路上,他很快得到父親的賞識和信任。父親是外省人,對當地好些難題他還充作顧問呢。


馮金來也知情形不妙;更知大隊長的心情。上司打破沉悶突然發問,他像是被甚麽刺了一下似的,猛煞住車,回頭緊張地答非所問的道:
「大隊長!有新命令來了?」
「是的,放棄此地,退守雲南。 本來我也想帶你一道走,現在又想讓你留下。我……」
「我不回去!大隊長到那我跟到那 」
「金來,聽我說,你己很久沒有回家了,記得還是勝利那年車隊從湖南過來,路經你家時回去的,對吧?」父親說至此頓了頓,接著頗為難地說道:「另外……另外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,這個忙比起你跟我走,對我私人來說更重要。」
父親神情凝重、話語誠懇,使馮金來冷靜下來。他張大雙眼亳不猶豫說道:
「大隊長!請說吧,我馮金來一定辦得到 」

「那好,開車吧,我來告訴你……」
風雪依然不停地撲向地面,屋宇的輪廓早被白雪模糊,院牆傳出幾聲狗吠。小車在一座朱漆斑剝的門前停下,司機快步上前為上司開門。大門旁一盞在風中飄搖的街燈,照出這個忠誠的部下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,他嗚嗚咽咽地好似想要說些甚麽,但又給嚥了回去。剛才父親的一番託付刺激了他──蓬!的一下,關上車門的震動,使得帆布車頂的積雪粉粉撒下來。馮金來猛然抬頭異常激動地說 :
「大隊長!湖南一失守就已經不對勁了。可你……大隊長還在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忙!人家走的早走了、跑的早跑啦!大隊長呀!留守……留守!共匪打到眼前了,他們才下撤退的命令,就算守住雲南又怎樣?有甚麽不對勁,那些個大官兒還不是一溜……」
「不許胡說!」

父親嚴肅地喝止住他那沒遮攔的話。馮金來低下頭揩擦淚水慨然說道:
「大隊長,你放心!小少爺交給我,這是大隊長看得起我馮金來。我一定好好撫養他,將來……將來相見,我會親手把他送到大……大隊長你……嗚!嗚!……」

馮金來實在忍不住了,決堤似的淚水奪眶而出。他非常清楚眼前的這位上司,打從抗戰時就目睹他忙運輸,直到如今。誰知到頭連自已家都顧不上──他更知道「軍統」內部紀律嚴明,貪污幾十元都是死罪,軍統人員個個是兩袖清風。如今大隊長弄到這步田地,他馮金來怎能憋得住啊!他是在為自己的上司抱不平呀!

<前一篇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一篇>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