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
第三章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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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九年底,國民政府在大陸的最後希望──進可攻、退可守的「雲南防線」有發生叛變可能。集結雲南的中央正規軍,正頻頻調動展示實力,以期阻嚇地方軍。──車隊正是處在這一時代背景中。因情况不明,第二日車隊仍滯留在原地。城中供應不足,加之山城已被共軍佔領的消息傳來,真是進不能進,退無可退──父親坐困愁城:唉 !怎會弄到如此這般?帶著這麼多輛車責任可不輕呀! 幾番苦苦思索,父親終於决定將車隊分兩路進雲南,自己帶一隊經「霑益」前行,另一隊交李中華帶領,從「興義」方向進入雲南。這一安排以防萬一出甚麽事──照李師傅的說法:不致「一鑊熟」。

動身前,父親握住李師傅的手,語重心長地說道:
「中華!這一隊及我母親和妹妹就拜託你吶!也許我行了一著險棋──從今天算起,三日之內沒我的消息,立即將車隊往外拉,到我們當年一起走過的路上去吧!」

一席話將李師傅說得熱淚盈眶,──難道真要往「當年一起走過的路上去」嗎?那條運送盟軍援華抗日物資的唯一交通線──「滇緬公路」──多麽莽莽蒼蒼的地方啊!自己的性命差點葬送在那瘴氣密佈的叢林裏。要不是眼前這位老上司帶著醫生連夜趕來……。更諷刺的是,當年自已是熱血沸騰的回來,現如今卻要落荒而去。李師傅緊握父親的手激情滿懷地說:
「大隊長,放心吧!吳媽媽和國鳳妹也如同我的親人,真往外拉,我一定親自將她們送到香港龍生兄那裏, ……」
我的小姑爹──王龍生,福建福州人,也是警官學校同期畢業,父親在校的四個「拜把」兄弟之一。
南京「中央警官學校」的前身──「內政部警官高等學校」,原設在南京清涼山龍蟠里,民國二十四年,該校招生正科二十二期學生,全國各地青年前來投考者衆。結果只錄取一百零一人,受訓期間又陸續淘汰三十餘人,畢業時只剩六十六人,可見要求之嚴格。受訓期間,這批千挑萬選的精英引起中央「垂青」,即刻全部接收。改校名為:「中央警官學校」,重編為「第一期」,由委員長蔣介石親任校長。學校遂遷至,離南京中山門外十多公里的馬群鎮新校舍。巍然的鍾山每日傳出雄壯的警校校歌:
大江浩浩,鍾山崇雄。
以建吾校,多士肅雍。
精研警學,矯正民風。
國家是衛,領袖是從。
竭誠以赴,責在吾躬。

經過緊張嚴格的學習訓練,舒國炎、吳祖光、章武、王龍生這四個外形、性格都相近的異姓兄弟,都是這期畢業的正取生。照完畢業典禮的集體合影,在父親的盛情邀請下,四人乘等待分配的機會,一行人愉快地直奔離南京很近的滁縣而去。四人當中,除了我父親已有未婚妻,其餘三人仍是單身。滁縣城東楊家巷,一座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四合院裏,父親將自已的家人一一介紹,當介紹小妹舒國鳳時,三個人六隻眼睛愣盯住了。過後他們向父親大興問罪之師:
「好哇!你個國炎兄,家裏有這麽漂亮的小妹,居然不聲不響……」
「你們別夢想打我這小妹的主意,她那張嘴和刁蠻脾氣可不是好惹的!不信的去試試看吧?碰了釘子可別怪我!」

誰知父親的這番話,卻將說話大聲的小弟王龍生激起來,只見他把胸一拍說道:
「國炎兄,有你這句話就算準了,我偏偏追給你看!」
這位從小靠姐姐帶大的福州壯漢,果然來真的啦!沒幾天功夫,也不知他做了甚麽,竟對父親誇下海口:
「哈哈!老兄 ,我敢打賭!一年之內我要你作我的大舅子…… 」

原來,他探知這位明艷照人的小妹,經常與她哥哥青梅竹馬的的未來嫂子于月光在一起,他就從這上頭下功夫。結果還真求到這位大嫂子充當了「紅娘」。照王龍生的條件,不知是多少漂亮女子心中的「白馬王子」呢!可他偏就有這麽一股子「嘎勁」,一心一意地一追到底。他正來勁吶,「七、七事變」日本全面侵華。不到半年時間,南京大撤退。父母匆匆完婚,第二天就帶著母親和妹妹,乘船溯江而上。來到安慶,父親獲分派在安慶警察局,臨時協助處理大量湧來的難民。其他警校的同學也大都在此等待委派。時局非常緊張,可父親是出了名的大孝子,又是家裏唯一的男丁,帶上一大家子累贅得慌,經幾個好兄弟商議,選出一人送她們去湖南常德。那是章武的家鄉洞庭湖畔的魚米之鄉,日本人一時半會還打不到那裏。派誰去好呢?──這下機會來了,只見王龍生把胸脯一拍,慷慨激昂地大聲說:
「你們都不去,我去!」
「哎吔!誰有說不去啦?」大家幾乎同時笑道:「你這小子可真行啊,哈!哈!……」
我的小姑姑,是吳奶奶的獨生女,不只眉清目秀,還天生聰明敏慧。祖父遇難那年她還未滿週歲,眼看艱辛守寡的母親,在人生旅途將自已撫養長大的苦況,早在心中暗暗發誓:要就不嫁,無論如何這輩子不能離開可憐的媽媽。她那倔犟的脾性,不知令多少小伙兒知難而退。吳奶奶說她可當半個仔使喚呢!

王龍生帶著舒大哥家一大幫女眷,直奔湖南而去。亂世途中有個強壯男士保護到底不一樣──兩位老奶奶無話可說。不久那邊傳來國鳳訂婚的喜訊,大哥只得笑嘆:「龍生這小子,哈哈!──此乃緣份也!」

他倆「終成眷屬」,婚後不久小姑爹王龍生獲委任西安警察局,準備帶同家眷赴任,哪知吳奶奶同老奶奶,倆老姐妹在一起過慣了,捨不得分離。這一來小姑姑也不走,小姑爹只得履行婚前許諾……。以後再調新疆警察局,他都是隻身前去。直至一九四八年底,北方逐漸被共軍奪取,與小姑爹斷了聯繫。就在我們將撤出山城前,才意外地接到他從香港的來信:他請求小姑姑,不要再繼續同他分開了!信中,他對大陸的時局非常清楚,全國唯有昆明還有希望乘飛機離開。他請求哥哥無論如何幫他這個忙──盡快送她們去昆明,這是最後的希望!

父親拿著這信,不知如何是好,老奶奶已堅持不走,吳奶奶也是不肯走的了,那小妹……。咋辦呢?唯有先說服老奶奶……。

最終還是老奶奶一席話,將吳奶奶說服:
「我說,輔仁啊!你就一塊去吧,國鳳那孩子的犟脾氣,你是知道的,你不走她是決計不肯走的。唉!她們始終是年輕夫妻。到時情形好轉,我過來還是你回來,誰也沒個準。我這邊還有國卿和嘉良吶!你就放心去吧。」

料不到昆明會出現如此變局。父親看著眼前的中華,這個「希望」就寄託在他此行了。李師傅的太太娘家是雲南思茅人,而且在地方上也有勢力,萬一真拉出去,非他莫屬。
父親親將吳奶奶和小姑姑攙上車,並親吻懷貞懷義這對小兒女。接著叮囑道:
「小妹!代我照顧二娘。龍生在香港的地址可收好哇!希望昆明那邊沒甚麼,萬一真的……」

說到這,父親實在說不下去了。看著眼前哭得甚麼似的小妹,他的眼睛也酸澀起來──長兄為父啊!兩個小妹在二十多年的寒暑裏,有甚麽委屈找哥哥保護;有甚麽喜悅與哥哥一起分享。照兩位母親的話說:自已是家裏的「頂梁柱」呀!而今眼睜睜看著她們離去,這一去不知何日……

「依家搞成咁?早知一齊行啦!」沒想到把吳奶奶惹起來了,一通廣東話數道:「國炎啊!我係亂世裏行咗幾十年,都沒同你娘親分過手,你知道啦,依家你有公務在身我唔拖累你,我不管你將來點樣,你都要接我同你娘一齊。老話說:寧願跟乞食個仔,都唔跟做官個女婿。總之情形好咗,要接埋我地一齊。」……。

車隊在盤縣分道揚鑣。父親坐在車中滿面憂容,剛才分手的情景,令他無法平靜──自十一歲那年痛失父親後,吳二娘將自己視同己出,二十多年風風雨雨的歲月裏,她是那樣牽腸掛肚地無微不至。兩個可敬的母親,競相將偉大的母愛傾注在自己的成長中。自己是她們的一切!是她們的指望呀!……

父親似乎有些後悔。雖說自古軍令如山,忠孝兩難。但自己實在有責任令兩位老人,在一齊過上一個快樂的晚年啊!──唉!父親哪裏又會想到,這一別,竟成了永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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