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
第二章(4)
父親已接到命令:西部運輸大隊,立赴昆明集結。從山城到昆明有幾百公里遠,道路崎嶇、混亂阻塞不說,還時有土匪搶掠。父親在前思後想下,決定讓這個可靠的司機,帶一個孩子到他的家鄉去撫養。馮金來的母親及媳婦,父親都見過,對她們純樸勤懇的品性,留有很好的印像。將自己只有三歲的小兒寄託予她們,大可放心。馮金來也深知大隊長的苦衷,如此亂世,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舒家還有個「香火」隱姓埋名的承繼下去啊!
小汽車消失在風雪中,父親在門口默默地佇立了一會,讓冰冷的雪花清醒一下自己。院牆裏傳出「來喜」的吠聲,老何撐著油紙傘把父親接進院子,一路嘴沒閒過:
「可回來囉!來喜的耳真靈,這大的風都給牠聽到。 老奶奶還沒睡呢……」
父親逕行上台階,在月台上拍打著身上的積雪,一面思量著如何同老奶奶解釋撤退的計劃──看來,最難啟齒的將是有關對小蓉和小雷的安排。
堂屋正中的神龕裏,一尊晶瑩通透的玉雕釋迦尼佛,在青煙繚繞中端坐,佛前上方,吊著一盞昏暗的「長明燈」,各色麵果排列供桌上。一張「八仙桌」、四把「太師椅」,十分傳統的擺設顯得嚴肅陰冷。
父親掀起左耳房門口只有冬天才掛上的厚重的藍布簾,推開虛掩的房門說道:
「娘!我回來了。 您還沒睡吶?」
六十多歲的老奶奶,坐在一張墊了羊皮的藤椅上,一雙尖尖的小腳踏在火盆架邊,藏青絨布的帽罩兒,箍住灰白的頭髮,雙手不停地數著一串黑裏透紅的佛珠。憐惜的眼神,仔細地在來到跟前的兒子神色中搜尋── 今兒個看來有些異樣,似乎有事發生?但無論如何,為娘的絕對信賴這個從小就失去父親,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孝順獨子──憐愛、希望、滿足、驕傲,交集蘊藏在母親微笑的臉龐上 泛起的每一條皺紋裏。
「快坐下,暖和暖和,──看把你累的!雖說公事不能誤,也不能每天這麼黑更半夜的回來呀!任憑換個甚麼皇上老爺,也總得讓人過日子嘛 ……」
父親默然地聽老奶奶說話,一面低頭往火盆裏添木炭,弄得火星子在溫暖白淨的房裏,噼噼!啪啪!四散飛濺。
記得每到快過年時,父親會將裱糊匠請來家,把所有房間用白皮紙裱糊一新,今年看來不會請了。已經整年時間,老奶奶的房間還是那麼白雪雪的,格子窗戶連一個破洞都沒有。
父親婉轉地將時局的變化、可能的結果、家裏的安排,詳細地給老奶奶講了。特別解釋于森表哥要隨軍撤去台灣,為了幫我家減輕負擔,他與他的母親──秀英舅媽都提出要帶小蓉姐一起走;還有讓馮金來帶走小雷弟的理由。這一連串的消息,來得是那麼倉猝,給老奶奶帶來劇烈的震撼……
夜更深!沒有關嚴的紙窗,時而吹進一些清新的冷風,帶來幾片飄零的雪花,落在窗前的梳妝台上化成點點水珠;銅瓶裏的幾枝紅梅,數點蓓蕾伴著兩三朵綻放的花,散出清幽的芬芳;橫斜蒼勁的梅枝,投影在皮紙牆上疏密濃淡相宜,襯著幾幅母親的字畫,越發給屋裏增添幾分清雅。
老奶奶獨坐屋裏,粒粒佛珠連續從指縫溜過,整年所擔憂的事終於來了,惆悵地望著屋內每樣物件,都已陪伴自己多年,不由得心潮起伏……。本以為可在此安享晚年,竟然又要踏上逃難的路途。雖說,這幾十年跑反、躲土匪、逃日本鬼子、避戰亂──甚麼樣的難沒走過啊!到底那時還年青,眼下這一大家子,唉…… !老天爺,這怎麼得了啊!不禁悲從中來。
老奶奶捻著佛珠來到堂屋,恭恭敬敬給菩薩奉上三柱香,仰望神明輕聲說道:
「佛法無邊、救苦救難的佛主啊!信士弟子鄒青蓮,虔誠求告佛主,保佑弟子家人路途平安!保佑小孫兒舒雷到馮金來家平安吉祥!保佑小孫女舒蓉到台灣 平安吉祥!指望將來雨過天晴、佛光普照,讓骨肉團圓,弟子願三生侍候佛前…… 南無阿彌陀佛!」
兩耳垂肩的佛像在微弱油燈照明下高高在上──映在老奶奶滿含淚花的雙眼裏,卻是那樣的金光閃耀。這尊羊脂玉佛,從一九二四年就伴隨著她,那年夏天,在國民軍政府任旅長的祖父在安徽蚌埠遇害。傷心欲絕的老奶奶,橫了心要剃度出家,後經寺院主持好言勸慰,念在兒女尚幼,作了俗家弟子。請這尊玉佛回來供奉,從此戒絕葷腥潛心向佛。在二十多個辛酸的寒暑裏,只有兩樣支撐著她的身心:這尊東躲西逃都沒離過身的玉佛,以及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舒家獨子──我的父親舒國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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